朵兰有两个身份:一是缅甸人的后代,二是修庆的妻子。以上话是朵兰自己说的。
朵兰的话没人信,说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地道,缅甸话却只会七八句,怎么会是缅甸人?朵兰坚持道:“你们瞧我的皮肤。”朵兰的皮肤黝黑黝黑,朵兰说那是地道的缅甸人肤色,好健康好健康。朵兰还说:“你们瞧我的名字。”朵兰的名字叫朵兰,前头没姓氏。朵兰说缅甸人都是有名没姓的。
大家哈哈笑,问:“那你们家是什么时候跑到中国云南来的?那你是怎么嫁给修庆的?”
前一个问题,朵兰说不出个所以然。朵兰的嘴里像含着一捧咖啡豆似的,嘟嘟嚷嚷,说大概与打仗有关。听朵兰这么一讲,有人恍然大悟,说哦哦哦,那肯定与中国远征军有关,打小日本那阵啊,中国人缅甸人亲得跟同胞兄弟似的。朵兰特自豪地说:“我阿爸说,我们的缅甸老家在八莫,旁边有条美丽的河叫太平江。太平江的上游在云南,名字叫太盈江。太盈江的旁边有个美丽的地方,名字叫腾冲。腾冲啊腾冲,就是我的家乡。”
后一个问题,朵兰回答得极其仔细。朵兰送妹妹去四川读书,在火车上认识了修庆,修庆请姐妹俩吃了两根冰棍。事隔俩月,在大理的一家专售民间工艺品的小店里,有人看中一把袖珍花纸伞,问价钱,朵兰一抬头,欢喜地蹦起来:“修庆?修庆!”小店是朵兰的亲戚开的,朵兰只是临时帮工。
修庆问:“我想去广东打工,你想不想去?”朵兰低下头,想一想,再抬起头,咬牙说:“去!”朵兰的妹妹读大学,家里快供不起了,朵兰要为妹妹挣学费去。
朵兰嫁给了修庆。
朵兰和修庆到了广东,颠簸辗转,进了东莞的一家工厂,做绒布娃娃。
朵兰和修庆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长2.61米,宽1.82米。这是修庆用卷尺量出来的精确数字。小房子是“二房东”租了当地人的套间,用木板隔成一小间一小间,再转租给外来打工的人。朵兰和修庆的“独立天地”,每月要付租金200元,水电费20元,卫生费3元,治安费3元。
每天早上,朵兰和修庆高高兴兴上班去,手拉着手。每天晚上,朵兰和修庆却往往不能高高兴兴一起手拉手下班回来。因为,更多的时候,至少其中一人要加班。
朵兰和修庆没电视看,实际上买了电视机也没地方摆。他们不买书不买杂志,他们的钱一分一厘都积攒下来,一部分寄给朵兰妹妹读书,一部分寄给修庆妈妈治病。
朵兰和修庆惟一的娱乐是在没有加班的晚上,在拥挤的夜市上逛来逛去。衣服摊、水果摊、大排档,到处是闹哄哄的人。朵兰和修庆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他们喜欢热闹。赶上好机会,朵兰和修庆能看到免费的表演。商场搞促销,门前搭起高台,台上穿得闪闪发光的帅哥靓女又跳又唱。其实那些人舞扭得很蹩脚,唱歌又老走调,但朵兰和修庆一致认为,真的好精彩,再没比那演出更精彩的了。
绝对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朵兰说她记的一点都不会错。朵兰和修庆又幸运地看到了免费的表演。台上的主持人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喊:“谁愿意上台来表演,唱歌和跳舞都行。获得掌声最响亮的那位,我们商场马上奖励他一箱红富士苹果……”
修庆冲上台去,跳起了“偷工减料”的纳西族舞蹈。没办法,他是偷学来的,没能学全,也不熟练。但他的全力表演获得了最热烈的掌声。
修庆和朵兰欢天喜地地抱着苹果乐颠颠跑回小屋子,两个人使劲捂住嘴巴笑,仿佛捡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钻石。他们不敢大声笑,间隔的木板太薄,哪怕说悄悄话,“邻居”都能一清二楚地听到。
修庆将苹果一个个从纸箱里拿出来,摆到床上。又将苹果一个个装回纸箱内,仔仔细细盖好。修庆对朵兰说:“我数好了。每天早上,你吃一个大苹果。每天晚上,你吃一个大苹果。吃6天,你就吃完了。”朵兰问:“你呢?”
修庆摇头:“水果我小时候就吃厌了。你不是在我家屋前屋后看到了吗。全是果树。芒果、香蕉、菠萝蜜、酸角,应有尽有,比苹果好吃多了,可我通通吃厌了,我对水果没一点胃口了……”
修庆用水冲洗苹果,用刀削苹果。薄薄的,薄得透明的苹果皮儿从苹果身上掉下来,一片一片落在铺在纸箱上的报纸上。修庆削得很慢,削得很认真。修庆压低声音:“朵兰,你快瞧瞧我的手艺,我决不让苹果皮占一点点便宜。我要让苹果皮一丝不挂,不带去一点点肉末儿。”朵兰哧哧笑,脸上的欢喜都快压缩成颗粒滚到地上去了:“你是个大抠鬼,苹果皮落你手上算是遭了殃。”
削完了。
朵兰半闭眼睛,张开嘴巴,慢慢靠近光溜溜的苹果,咬下一星点儿,咀嚼,咀嚼。好长时间,还让苹果肉在舌尖上、牙齿缝停留。朵兰将苹果伸到修庆眼前:“你咬一口,甜津津的。”修庆摇头晃脑,站起,卷报纸,收拾苹果皮:“哪有菠萝蜜好吃,我们老师说那是水果之王,可水果之王我都吃厌了……我出去扔垃圾了,你快吃。”
第二天早上,修庆先起床,洗漱完毕,又开始削苹果。薄薄的,薄得透明的苹果皮儿从苹果身上掉下来,一片一片落在报纸上。修庆削得很慢,削得很认真。修庆压低声音:“朵兰,快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快来吃苹果。”
朵兰手上举着苹果,喊修庆:“边走边吃吧,要不,会迟到了。”修庆说:“好,那你先走,我扔了垃圾,马上就能追上你。”修庆收拾报纸上的苹果皮。
朵兰走了,鞋底敲打着地板,响声比平时清脆。“那我先走几步,你快点儿哦。”
出门,走下两级台阶,朵兰拍一下脑袋:“我的天,钥匙,差点忘了。”
朵兰返回时,嘴巴张得大大,眼睛睁得大大。她看见修庆弯着腰,左手揉着一团报纸往公用小客厅的垃圾篓里塞,右手抓着一把苹果皮一股脑儿填进自己的嘴里……
朵兰赶紧缩回脚,退回楼梯间,故意把脚步踏得咚咚响:“修庆,修庆,别关门,我落钥匙了。”
修庆紧紧闭着嘴,脸憋得通红,拼命拍打自己的胸。朵兰急问:“修庆,你咋啦?”修庆的喉咙滚动了好几下,他在使劲吞咽。修庆说:“没啥子,刚刚喝水呛着了。”朵兰的眼睛有点雾蒙蒙,两滴泪在眼眶里漾来漾去。忍着,忍着,终于没溢出来。朵兰在心里骂自己,都怪自己吓着了修庆,弄得他一时慌乱,被苹果皮噎着了。
晚上,下班,修庆拿出一个苹果洗净,削皮。朵兰撒娇了:“修庆,我要削苹果。我看削苹果好好玩,我要削苹果。”修庆乐:“这有什么好玩的,削苹果需要水平的,你不行的……”朵兰抢过苹果,手一伸,好霸道:“拿刀来,我要削。”
朵兰的动作笨死了,朵兰的水平臭死了。修庆越看越急:“你瞧你呀,好端端的苹果,你连皮带肉削去一大半了……”朵兰眼一横:“我不管,我偏要削。”
终于削完,原本快有鸵鸟蛋那么大的苹果,被朵兰一阵瞎整,只剩鸡蛋一般大了。修庆心疼得要命:“不行,明天还是我来削,要不,你连皮一起吃,不削皮。”朵兰吐一下舌头,手指掐起她的“鸡蛋苹果”,笑嘻嘻:“我才不连皮一起吃,我就是要学着削皮,我以后削苹果皮的水平肯定超过你。”她顿一顿,站起来,边咬苹果边说,“我去阿梅那儿玩玩。”阿梅,是他们的邻居,也是工友。
半个小时后,朵兰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从阿梅房间回到自己的小天地时,她看见纸箱上的报纸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朵兰的心里乐滋滋的,像开满了大片热热闹闹的红杜鹃。朵兰剥了一颗瓜子喂给修庆:“阿梅老家寄来的,香喷喷哟。”
修庆拗不过朵兰,任由她去胡天胡地削剩下来的苹果了。轮到第12个苹果,最后一个苹果,朵兰还没动手,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朵兰喊了一个“修”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天,是2005年6月5日。
五个多月后,朵兰出院了,和修庆,还有专门来接她的妹妹,坐上了N706次火车。他们三个,要从东莞去湖南株洲。修庆好早就说过,他有个姐姐嫁到株洲了,他要带朵兰一起去看姐姐。
火车上的人多,有人对朵兰说:“小姐,能不能把椅子上的包裹放行李架上,行李不能占座位的。”朵兰妹妹挺生气:“我们买了三个座位的票。”那人左右转动脑袋找人:“你们不是只有两个人吗?”
朵兰慢吞吞地揭开绸布包裹着的行李,露出一个精美的木匣子,木匣上镶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好灿烂。朵兰对着木匣说:“修庆,我们一起去看姐姐。修庆,我们一起回家。修庆……”朵兰的泪水,从暗淡无光的大眼睛里淌出来,拉成两条线,滑过脸颊,流过下巴,滚落下来,掉在修庆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上。
朵兰听到的那声惊天动地的响声,是煤气罐爆炸了。高高大大的修庆,当场被炸死。他的尸体,是消防队员从碎玻璃和烂木屑中抬出来的。
朵兰一遍遍轻轻抚摸木匣子,一声声低低呼唤:“修庆,我们一起回家。修庆,我们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木匣子里,修庆静静躺着,他的身边有一个小首饰盒。首饰盒内,放着一个完全失去了水分的、缺了一小块的、干透了的红富士苹果。
那是朵兰和修庆的第12只苹果。
获得掌声最响亮的那位,我们商场马上奖励他一箱红富士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