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楼里住着一名音乐老师。他拥有一间宽敞的地下室。暑假一到,里面便会响起嘈杂的练琴声,多是些七八岁的孩子。那些拿捏不准的曲调被稚嫩的手弹出来,生涩得要命。一听到那些声音,我的耳朵便条件反射地发麻,然后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可以想像一下:钝钝的菜刀磨到砾石上,或者鸡脖子上,或者鞋底的尖石子擦到玻璃地板,对,就是那种感觉,迟钝中透着凄厉的尖锐,听着听着身上就开始发冷,虽然天气预报说有36度高温。
看着那些有着清澈眼睛和懵懂表情的孩子,我一个劲犯嘀咕:他们都会是音乐家苗子吗?每天清晨便早早来到,在家长们美好的期待中制造人不耐听的噪音。从教室那个钢筋水泥笼子再到这地下室,惟一的区别是温度和光照度。一次我耳朵塞了棉球去地下室,阴暗中透着无比的阴凉。如果没有那些刻意制造的噪音,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放张小床看点书报,打打盹做个黄粱美梦也是挺不错的选择。惟一不抗拒这些声音的是一个老人,他坐着小软凳在墙根眯眼听着,一只手还放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仿佛在听一段梅派的经典唱腔。
当然,日复一日地,我也就麻木了,惟一的感觉就是这个暑假无比之长。最恐怖的是写作的时间,总感觉门像不知不觉地开了一道暗缝,那刺耳的声音无孔不入,弄得我心烦意乱,歇斯底里,就像得了狂躁症。坐下来看书,所有的字节全都不怀好意地跳,去厨房,拿什么吃都像在嚼沙子,发自内心的冷感和空气中的热来回交战,几个回合下来,无比疲倦。
那个夜晚,为隔绝噪音,我插上耳机听MP3,一边上网跟好友闲聊。平时即使各自都在网上挂着,也各人忙各人的,鲜有机会搭两句腔。她一边诉说公司对她的青春精力无情盘剥,一边回忆那段远去的恋情--当初她奔广州去是因为恋人在那边,她辞了家乡稳定的工作,投奔到那个年轻忙碌生机勃勃的城市。恋人先是惊喜交集地帮她联系好住宿,然后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两个月后就要订婚。南方的节奏就是快啊,她的思维几乎跟不上趟了。然后投入到疯狂的工作中,透支身体以驱赶巨大的失落。每到夜深人静她就跑到楼顶,坐下来抱住脚,看这个白天无比繁华的城市变得寂寥而空旷。自己身在其中却没有归属感,像在一个巨兽的内脏中等待被吞没消化,然后被无情地排到外面。孤独无助中她听到对面的楼上有喑哑的笛声传来,是《MoonRiver》,不太熟悉的曲调吹得磕磕绊绊的,但可以感觉出吹笛子人的执着,每遇到一个高调,便鼓足了劲极力吹出来,像在跟某项困难较劲。后来,每个夜晚她都在听,遇到他吹得吃力的地方,她便暗地里运气,为他加油鼓劲。慢慢地,那个人的笛子吹得越来越娴熟流畅,她也不为所觉地走出了心灵雨季。
最后她问,你在听音乐吗?
我说,是的,在听。她接着说:除了和生命经历息息相关的音乐,没多少耐听的。她从前听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是男友唱给她的,现在她喜欢听《MoonRiver》,因为这曲子曾经告诉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要你努力。
是啊,有哪首歌是百听不厌的?如果有,它一定和你生命里的某一段血肉相连。夜色如水,我站到阳台上,许多人在楼底的月光里乘凉。一片月光连着一片月光,乘凉的人们就像坐在一条白练一样的河水之上。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弹琴声,一听就是新手,和地下室的学琴者是一个“段”位。弹的是《采蘑菇的小姑娘》,断断续续的,有时像一阵喘息,有时又像被水呛着了,作短暂的停顿,有时像小雨点一样没准点地敲出一些冰凉的漩涡。叮咚咚的,那一定是一个小姑娘,她小小的手指在黑白键中费力地寻找,像低飞的海鸥在寻找浅滩。可是我能感觉出她在想什么,雨后的森林,腐败潮湿的树叶,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桑木条编织的背篓,里面的蘑菇汪着鲜亮的水珠……第一次我感觉琴声和夜色这么美丽这么协调,因为--我努力换只耳朵去听。
第一次我感觉琴声和夜色这么美丽这么协调,因为--我努力换只耳朵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