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住在奶奶家,我奶奶家和晓雪家都在上古街的一个大杂院里。我和晓雪朝夕相伴了很多年,我们是彼此成长的见证。
很多年之后我依然可以想像出1982年夏天,晓雪穿着一条花裙子蜷缩在围墙下的破旧花坛里捅蚂蚁窝的样子。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上小学,晓雪却还在院子里摆弄那些杂草,或与蚂蚁游戏。
我上学后,她变得就像一只没有人看管的小猫,常常蜷缩在院子的角落或是后院墙下,自己一个人玩。每到中午我们学校放学的队伍经过上古街时,我总是昂首挺胸,等队伍经过171号的大门时我还不想从路队中走出来。我不用看也知道晓雪会倚着院子的大木门,羡慕地看着我。
我就是冲着她那双眼睛流露出的那种神情而每天排在队伍里走过半条上古街,等队伍散了,再疲惫不堪地折回来。
1982年夏天,我和晓雪有了一个秘密。我每天放学回家后都会和她聚到后院去商议事情。这显得有些古怪,其实我们是在谋划着怎样让晓雪那老不死的祖父快点死去。我们曾经一同秘密诅咒那个老家伙快点去见阎王爷,并且用尽了我们可以想到的一切办法,比如在那个老家伙的药罐子里偷偷加上一点土或是一只屁斑虫、蜘蛛这样的我们以为有毒的东西。
那个脾气粗暴的老家伙的生命力很顽强。他整天都在病床上不断地大声辱骂晓雪的祖母、母亲和像猫一样胆小的在屋子里走动的晓雪,并把他能够触摸到的东西毫不吝惜地摔碎。屋子里时常爆发出巨大的声响,痰盂、盆子、碗都是他的武器。他还时常揪住晓雪已经快没有听力的老祖母拼命地打,揪着她灰白的头发或是衣襟,劈头盖脸地用枕头朝她身上摔。
老祖母口齿不清的”啊哦“声显得恐怖而凄惨。晓雪苍白着小脸,惊惶地跑到我们家来:“我爷爷又打我奶奶……”
我的爷爷奶奶过去拉架。晓雪就贴着窗户看,一双黑豆样的眼睛挂着泪花。“砰”的一声响,她的身体就猛然一抖,然后扭过头凄惶地看着我:“我爷爷怎么还不死呢?”
冬天到来,院子里的杂草枯黄的时候,晓雪的祖父终于死了。他用尽了生平最后的力气,将晓雪的祖母做给他的一碗猪肝汤泼在了她的脸上,就断了气。
我从没有见过晓雪坐在她母亲怀里撒娇的样子。她喜欢她的母亲,但也害怕她。她的母亲继承了她祖父的暴躁脾气,并且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就把晓雪打扮得像个洋娃娃,揽在怀里亲她的脸颊;不高兴的时候就随手拿起笤帚、锅铲之类的小家什朝着晓雪打过来。
9月的时候,晓雪也上小学了。她背着她爸爸给她买的新书包,穿着草绿色的毛衣,也排在放学的路队里走过上古街。
那时候的晓雪好像一朵盛开在春天的原野上的花。当我和晓雪手拉手进院子的时候,我奶奶在井边上淘米,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晓雪长大了就当我们建平的媳妇吧。”
晓雪看看我,认真地点头答应了。
上古街是我们童年的舞台,晓雪是我童年的影子。她总是跟在我身后,她捡到的好看的石子、橡皮筋弹弓、玻璃球,都无一例外地成了我的。我带着她和上古街的男孩子一起打仗,一起上树,一起去小河里用破簸箕捞鱼虾,一起用罐头瓶子装小鱼。我们养过蚕、小鸟和兔子,在后院的花坛里种过含羞草和指甲花,一起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做作业。那些逝去的日子恬静而美好,那是我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在我们一起读《白雪公主》这个童话的时候,我对晓雪说:“晓雪,你以后不要吃别人给你的苹果,记住了吗?”
她睁着大眼睛问:“你给的也不可以吗?”
“我说的是陌生人,不认识的人,那苹果是有毒的,你被毒倒了,就不会醒了。”
“如果我被毒倒了,难道你不会来救我吗?”
仿佛这世间真的会有毒苹果,仿佛她真的会在日后被毒倒一样,她脸上满是凄楚的神情。
我说:“我一定会救你,可是你记得不要吃别人给的苹果。”
那是一些多么纯净而又让人在回想时觉得心酸的过往啊!生活原本就比生命更加复杂。无论我们看过多少本书,上过多少天学,都无法透彻地明白其中的道理,那看似平凡的每一天,都隐藏着我们不能预料的危机。
晓雪加入少先队的那天,她站在台上宣誓的时候扎着粉色的蝴蝶结,漂亮极了。放学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教她系红领巾--她总是打不好那个结。她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兴奋地挥舞着红领巾冲进上古街171号院子的时候,忽然感觉出了异样。
晓雪家突然来了很多人,她的母亲大声哭泣着,里外三进院子的人都站在走道里窃窃私语,闹哄哄的。
我奶奶在天井里看见我们,就一把将我和晓雪拉进我们家,说晓雪家出了一点事情,让我们小孩子不要打听,好好地吃了饭快去上学。
事情还是传开了,整条上古街都在议论晓雪的父亲。以至于第二天在学校,和晓雪要好的女同学都离她远远的。她们不再和她一起做游戏,并说她是劳改犯的女儿。
据说是在晓雪父亲教书的那个中学里,一个长相很好的女学生喜欢上了晓雪的父亲,他们在晓雪父亲的宿舍睡觉被捉住了。
女学生的家长找人打了晓雪的父亲,并要告他犯了强奸罪。女学生一时害怕就跳湖死了。晓雪的父亲在法庭上承认了一切罪行,被判了刑。沸沸扬扬的很多版本的传闻,从上古街传遍了整座小城。
晓雪苍白着小脸,红肿着眼睛,低着头重新回到了学校。虽然她的班主任对全班学生讲了不能歧视晓雪,要团结友爱。可是暗地里大家都以嘲讽的眼光看她,并且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那段阴暗的时光是那样难挨。一些孩子时常冷不丁地朝着晓雪扔石头,或是故意跑过来将她撞倒。这样的恶作剧使得晓雪不敢走出大院,每当她进出院子的时候头都埋得很低,和她母亲一样小心翼翼逃一般穿过狭窄的过道。
更多的时候晓雪喜欢蜷缩在后院墙边的杂草丛里发呆。她不再和我一起上学,总是一个人匆匆去学校。放学后,她在还不到171号院子的时候就离开了路队。晓雪的母亲沉浸在巨大的耻辱和痛苦中,整天蓬着头发,我也见不到晓雪梳油光的小辫、扎蝴蝶结的样子了。
过了很多天,晓雪的爸爸也没有回来,晓雪却无端地相信了我的话。我甚至听见她用我的话去安慰她的母亲,她站在她母亲面前天真地笑着说:“妈妈,建平哥哥说我爸爸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她母亲忽然歇斯底里地把她推开,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滚!他回不来了!”
晓雪母亲厂里的车间主任--一个胖乎乎的老男人开始频繁地出没于上古街171号。他时常会在晚上给晓雪家带来一大块猪肉,或是一袋大米,有时候也给晓雪买好吃的。每当那个男人来了,晓雪的母亲就让晓雪去我家做作业。
我和晓雪溜出院子,拔了那个可恶家伙自行车的气门芯,我还用我的小刀,给他的车胎划了深深的口子。然后,我们躲在街对面的电线杆后,看着那个老男人出来推着自行车灰溜溜地走掉。
后来,晓雪挨打了,显然是她母亲知道了气门芯的事情。
一天晚上,我们在看小人书的时候,那个男人又来了。晓雪忽然站起来说要回家,我拦不住她。
她固执地在院子里叫:“妈妈开门!”她大声地拍着窗户和门板,在走廊上叫嚷着:“妈妈!我要进屋!”
我隔着窗子看见她母亲气急败坏地开了门,抬手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晓雪望着她的母亲愣住了,随即她便捂着被她母亲打得通红的脸颊,走进屋去,带着胜利的微笑,打开了门和所有的窗子。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在灯影中晃动的瘦小的身影,我看见她带着泪花倔强地笑着。那个老男人在屋子里怔怔地望着她。她的母亲忽然冲过来揪住了晓雪的头发,我听见了晓雪凄凉而又无助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建平哥哥!快到我家来玩啊!”
几年之后,我离开了上古街,因为我的父母执意要我去他们工作的那个城市上中学。
此后,几乎每个假期我都是回上古街过的。我离不开把我抚养大的爷爷奶奶,也离不开晓雪。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她的样子:她穿着花裙子在后院捅蚂蚁窝;她穿着草绿色的毛衣和我一起上学;她戴着红围巾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和我一起下晚自习回家……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当我们第一次分别了一年,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重新见面的时候,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向她的。她受我奶奶的委托在小城的车站接我。
我随着人流走出站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晓雪,我如同见到了久别的恋人一般扑向她,并在出站口的露台上紧紧地拥抱她。在离开上古街的这一年中,我对晓雪的思念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
我们并肩走过上古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上演着很多年前的往事。当我充满感情地审视上古街的一草一木的时候,晓雪走在我的身边,对我指给她看的房子和我们曾经游戏过的地方,只是淡淡地看一眼,面无表情。
我奶奶告诉我,晓雪变坏了。她常常逃学,和一些坏人一起鬼混,甚至学会了吸烟。
“有时候我不敢去回想我是怎样长大的,我甚至很多次想放一把火烧了上古街的这座院子。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压抑和耻辱!”晓雪流着眼泪,“我妈妈为什么生我?我痛恨这个世界!”
晓雪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冷漠,那是我在那个暑假最痛心的发现。昔日单纯可爱的晓雪,忽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那样让我痛心的人。她出入171号的院子,行走在上古街的时候,周身透出一股冷漠。她原本美丽的大眼睛,空洞无神。我分明感受到成长并没有消除隐藏在她心底的深深的自卑,那自卑逐渐演化成她对上古街的漠视和仇恨。
时光如水,无数个梦见上古街的夜晚过去了,而我对晓雪的爱却逐渐加深,我希望自己可以拯救她。大学四年里我给晓雪写了近百封信。在那些信中,我隐去了最炽热最真实的感情,只是废话般地述说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的理想。而我最大的理想是和晓雪相爱,我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带她远走高飞,带她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她愿意,我可以放弃一切。
毕业前,我回到上古街,我只有一个目的,不管晓雪接受还是拒绝,我都要明白地说出我对她的爱。
她依然叫我建平哥哥,依然和我亲热地说话,也依然在出入院子时面无表情。
我们在后院墙下聊天,看星星,和儿时一样在草地上对坐。
“建平哥哥……”我听见她唤我,一如多年前一样,连语气也没有变化。她的脸那么美,眸子里闪着纯洁的光。我猛地扑过去搂住她的双肩:“晓雪,我爱你!”
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不管结果是什么。20年来,我第一次在晓雪面前泪流满面。
她愣了,随即推开了我:“不,建平哥哥,你是我的亲人,我最亲的人。我谁也不爱,我心里只有恨!”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这句话。
美好的东西都是易碎的。美丽的晓雪成了我心中永不能痊愈的伤。
离开上古街前,最后一次,我和晓雪相对而坐。在小城酒吧,我叫了一个水果拼盘。我拿起一个用牙签挑着的苹果块,递给她。她木然地看着那块苹果,说出了那句让我心如刀绞的话:“建平哥哥,我不吃苹果,你忘了吗?”
她木然地看着那块苹果,说出了那句让我心如刀绞的话:“建平哥哥,我不吃苹果,你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