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台上,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吊在半空中的腿。傍晚的风从脚趾间缓缓游过,视平线45度以下,市区的霓虹一朵一朵竞相怒放,宛如鳞次栉比的高楼问蓬勃燃烧的野火。
音响里是罗大佑的《海上花》。
曾经那样倜傥洒脱,喜欢在午夜听麦当娜和迈克尔·杰克逊的女子,现在爱上了《海上花》。香醇如酒的男女和声仿佛流翠飞金的厚帘子在江南三月的熏风中微微颤动,隔开红尘间一切男欢女爱的烦恼和千头万绪的郁闷,只有高山流水,琴瑟和鸣,一波一波浮着月华光影的浪涛拥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睡梦成真……
考研失败、男友分手、上司挑剔、同事暗算……现代女性的日子实在不是那么好过啊,压抑烦闷的心情简直无可言说。连衣柜里也是一片灰黑暗淡:黑色缀亮片低胸吊带短裙、鸽灰纱衫、藏蓝蕾丝小背心、米白真丝流苏披肩……什么时候才会有亮丽的流星划过我的天宇,引爆我寂寞世界的焰火般光华璀璨的共鸣?我决定了,去见那个男人。
一直以为爱情就是张爱玲笔下渲染的那种: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可是现代都市生活到底不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一颗心悄悄地遁到尘埃里多年,命中注定的人却始终不见踪影。与其继续等待,倒不如改弦更张,接受亲朋好友伸出的援助之手--相亲。
换了浅粉色口红,把飞扬跋扈的卷发细细地编成两条辫子,前卫少女顷刻间变得温柔贤淑。再挑件紫蓝飘灰白云影的丝绸旗袍,那色调,仿佛暴风雨前阴郁浓重的天空,凄厉的闪电一掠而过,饱含水汽的大朵玫瑰在风中飘摇不定,绿暗红稀……倘若将《海上花》拍成MTV,一定就是这种气氛--优柔、沉默、俗,像渴望振翅高飞的小市民不安的心。
小市民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浪漫空灵了多年,我忽然就对踏踏实实、琐琐碎碎的柴米油盐有了深深向往。认认真真爱一个人,给他煲粥、熨领带、擦皮鞋,理直气壮花他的钱,大大方方姓他的姓,一鼓作气为他生一大群孩子,似乎也跟著书立说和管理企业有同样伟岸的成就感。
听说过许多关于相亲的啼笑皆非的版本,我大概属于运气特别好的那类人吧,这个男人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糟。虽然没有一见钟情,倒也相谈甚欢。日子久了,在一起喝喝咖啡逛逛书店也是件颇赏心悦目的事,偶尔也买点青菜豆腐到他的厨房里操演操演厨艺。有次学做炖排骨,高压锅正突突地放汽,楼下不知何处悠悠传来《海上花》。一时间,淘米的他、洗抹布的我都停止了动作,油腻的嘈嘈切切的喧哗里,只有那静穆的和声如月光中的睡莲一样徐徐开放……
睡梦成真……
我拧干抹布,微笑,你也喜欢罗大佑?
承认喜欢罗大佑,就是承认自己老了。他把米倒进电饭锅,也笑。
海上花……究竟开在哪里呢?我自言自语。
花谢了,你还爱他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问。
夜凉似水,心静如井,红尘的喧嚣纷扰潮水般缓缓退去,只余风中悠远缥缈的花香如缕。这一刹那,我知道,命中注定该遇上的那个人,就是他了。他破译了音符背后心灵中深藏的错杂密码,他问出了我此生刻骨铭心的那句话。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再买起衣服来,竞不由自主拣亮眼明媚的颜色挑了:胭脂红、藕荷、孔雀蓝、菊花黄、天青、湖绿……打开衣柜,烂漫春天扑面而来。满世界跳跃的,是中世纪童话中王子与公主的浪漫传奇。
我知道,从今往后,执子之手,岁月静好,喜悦平安。
从今往后,风起云涌的人海上,开出相依相偎的并蒂莲,一生痴缠。
花谢了,你还爱他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