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若干月前,他就下定了决心。
然而,那与他相恋了一段时期的年轻女子似乎让他难舍难分。一连好几个夜里的天台上,那个女人洁白的肌肤,搁在木栅栏上的黑纹高丝袜,以及墨蓝天宇处闪烁的星光,把气氛协调得极为柔和。仅仅片刻的温存后,他骤然缩身,退到冰冷的大理石椅旁,一种雄性无法完成挺举动作的怅然,挂在男子迷惑的脸上。
"我们分手吧!"他说。
"总要有个借口。"女人十分镇定地回应,像是闲聊着别人的事。
"我想起了祖母……"他停了停,思索着,"今早,我替她把一颗紫铜色的子弹头送到文物馆去参加展览。"
"什么展览?"
"日治时期文物……"
"跟这些日子的来往有关吗?"
"也许没有。不过,那子弹是从我爷爷的身上挖出来的。"
男子不再说什么,他不想去破坏这美丽的夜色,或去加深分手的无奈。
回去以后,他的祖母一再告诉他有关宪兵与良民互相对峙的故事,以及漳宜海滩上一字雁排行的肉体与机关枪互相纠缠的传闻--那是紫铜色子弹从祖父的第四根肋骨处挖出后所透露出的惟一令人信服的事实--祖母一再强调。男子不断点头。
他再次向那相恋了一段时期的年轻女子提出分手的事。
"不是受你祖母的影响吧?"
"没有,她没说什么。只是今早,她又要我把一件有血色通行证的衣裳拿去展览。"
"什么展览?"
"日治时期文物……"
"哦!"女人一脸茫然。
"那些教科书都没有记载吧?"
她沉默。男人也不刻意去继续同一个话题,尤其是在那么罗曼蒂克的餐厅里。
他一面喝着汤,一面胡乱思索。突然,一列宪兵的影子闪进他的眼帘,并持着刺刀呼喝着……
"当"的一声,汤匙从他手中滑落,碰到碟子的边缘,发出一声脆响,他感觉有不少视线朝他这个方向投射,连忙往碟子大做动作地检查了一番,以引开注意力。大约十秒钟后,他才继续对她说道:
"喝忌廉杂菜汤吧,还拌着玉米,味道不错的!"然后,他们低头,专心地喝汤。
"或者--就跟往常一样,把汤里的英文字母拼一拼吧!正还有时间。"
"太迟了,汤里的面粉字母都快被我吃光了!"
"那就以捞三回为限吧。"
三回总共捞了两个E,两个R,M、O及S各一。
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凑了好几个字,如SEE,MORE,ROSE等。
他在侍者到来埋单之前,竟然想到一个较少使用却近日流行的字眼:
REMORSE!
"什么意思?"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忏悔、自责。你们的词汇里缺乏的!"男人一口气把汤吞下,"充其量,只会反省!"
那夜,男人回去后,决定与一位两年前不期在异乡谋生时相遇相恋的年轻女子--早春芳子--分手。
他抵达家门后等待他多时的祖母提着一口箱子,迫不及待地对他说:"喏,这箱香蕉钞票,是那年用剩的,你看适合展出吗?还有--"她抽出上边的一张报纸,指着某段报道,压低声量,以狐疑的口气问道:
"这可是真的?--那些人开始"深切地反省"啦?"
男子默不作声。良久,拿起报纸,翻阅,翻阅。翻了好几版,都是一大版的SONY,不见SORRY……
表面上,《异质伤口》写的只是一对情侣的分手,实质是,作者是以点带面,从一个故事着手,把日本政府所谓的"反省"揭露得淋漓尽致,从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在篇幅短小的微型小说中,要把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那么在情节的安排和细节描写上就非要花心思雕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