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弯过来,远方的火车鞭影一样甩过来。
长发说,来吧。长发叼一根烟,晨曦酡红,似长发放大的烟头,火车头顶的烟就要与长发嘴上冒出的烟相遇。
长发吐掉烟头,风一样跑起来。他的脚与火车轮一样有节奏。
长发跃在了车厢上。嘿嘿。他笑了两声。利索地搜着火车上的货物。长发夏天扔些种子,冬天扔几块烟煤,虽是小打小闹也足让他在这个贫瘠得吃不饱睡不暖的小村里丰衣足食。
也因此,在铁轨碾过的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长发不仅叫长发,还叫铁盗。这名字的全面含义,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解释得清:一是专劫铁路上火车,二是这人硬气,跟铁一样,三是这人要是偷哪辆车,偷什么,都是铁定的,不会走手的。
长发就名气起来。那些不愿土里刨食的娃子都来找长发。发哥,教我两下。不,师傅,俺这就给您叩头啦。
长发收徒弟的地点,不在家里,不择日子,就在铁轨旁,就是火车经过时。
滚滚车轮旁,娃子们给长发叩头的场面,庄重而江湖情深。长发的头发和烟都被火车裹挟的风吹得很凛冽。有些年轻人叩头时屁股都撅到铁轨下去了。长发说,最好铁轨能把褂子后摆碾过。有几个小子这样做了,但车过了,头叩了,但裆前的那滩尿却让长发摇头。这个人就被定为没有发财的命。走吧。
那人就会灰灰地走。长发说,不是每个长腿长脚的人都能吃这碗饭。
长发以后见到尿就厌恶,以至于谁要是找他拜师,他先说一句,一滴尿都不能洒,都得留在胆里。长发一直以为尿是装在人的胆里,胆子吓破了,尿才出来。那些跟随长发的徒弟们个个胆如金刚。他们追铁轨,扒火车,跳火车,也都像长发。
那天,长发想把最后的一绝招教给关门弟子。
钢子从最远的村子里赶过来了。这个娃长得虎虎的,打一眼面相就知道是块扒火车的好料子。钢子的目光很深,似乎里面暗藏了一条铁轨。长发的目光就循着钢子目光里这条铁轨里走了几个来回。于是,便决定,把最后一招留给这个后生。但钢子硬是在火车碾过他褂子后摆时,落了一滩让长发难为情的尿。长发是讨厌尿的。长发想叹气,但就在低头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深入了钢子的眼睛里。那条钢轨便向长发逍遥而来。太好了!长发把一声叹息变为这句自言自语。
当长发想把最后一招交给钢子时,他又犯难了。自己的最后的一招是什么呢?是抓火车的手腕该怎样发巧力?是在车厢上怎样逆着跑?还是……
长发想不明白,但在他的心底有一绝招,就是说不上来由。最后他想可能就是那一整套功夫连贯使用出来的效果吧?但这效果又该怎样让钢子学会呢?
但他又认为钢子一定能学好。他教钢子的时候,那些徒弟们都不服,眼睛不愿瞟钢子。有时长发让徒弟拿些东西,就有人说,先撒个尿,啊,师傅,我先把尿搞出来。长发知道,师傅坏了规矩,徒弟的气也得受。
他得先让钢子练胆。长发让钢子挖了一个大深坑,坑里架着火,火苗最盛时,让钢子跳。钢子跳过去,然后再把坑口掏宽。再跳。钢子的裤子还是湿过几次的。长发又拉过来一个铡刀。要钢子的头伸过去,伸过去,喀嚓!钢子一声狂叫,头发只掉了一毫。钢子的裤子没湿。长发说,好。
然后,他让钢子每天都跑三万米,速度一次要比一次快,他让钢子跳跃,一次要比一次跳得高,他还让钢子抓树枝,一次要比一次抓得牢。终于,长发望着一年以后的钢子,嘿嘿地笑了。
长发的徒弟们也都望着眼前的钢子,他们都过去砸钢子的胸膛,还有的去踢踢他的腿,都弄不动。钢子也不说话,嘿嘿地笑。长发感觉那笑容就是自己的笑容。长发想亲自看到自己培养的这个钢子越货的全过程。
那天黎明虽与过去的黎明没什么两样。但长发知道,这是他二十年前发迹的日子。六月六号。晨曦酡红。火车冒烟。他最得意的徒弟钢子就要上路了。
不能空手回来。长发语重心长地告诉最后一个徒弟。
跟着车轮跑起来。跃起。抓住。上来。钢子利索地搜索货物。但是,这列火车没有任何货物,钢子不甘心,第一次上路就弄个空手。不吉利,这绝对比吓出尿来还丢脸。那些徒弟都在看着钢子的这场好戏呢。
眼看火车就要穿过平原。再走一段就不好跳车了。钢子在两节火车中间,巧施力量,把一个磨盘一般的阀门给拧了下来。
钢子弄个大家伙回来,他的师兄弟们都齐声喝彩。长发也轻轻地拍了拍钢子的肩膀。
但,第二天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列车。钢子看见火车上师傅长发矫健的身影,长发把那个阀门又给装上了。
偷盗了一辈子的长发回去告诉所有的徒弟,以后谁也不许再扒火车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铁盗长发明白了自己最后一个绝招就是这声命令。
刘兆亮的小小说语言特别好,读着有味,他很注重语言的修饰与加工,使小小说雕琢得像一件艺术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