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痛心于怀王不能明辨是非,被谗言所遮蔽,以致所见不明,邪恶小人妨害了国事,正直的人难以容身,所以他忧伤愁苦,沉郁深思写出了长诗《离骚》。”离骚“就是遭受忧患。上天是人的始创者,父母是人的本源。人的处境困顿,就会回过头去求助上天和父母。所以人在劳累、痛苦、疲倦、困窘之时,没有不呼叫上天的;在身心痛苦悲惨之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行走正道,行为端正,竭尽忠诚和智慧来侍奉他的国君,讲坏话的人却来离间他们,可以说是处境困顿窘迫啊!诚信而被怀疑,忠诚而遭诽谤,能够没有怨恨吗?屈原创作《离骚》,大概是由怨恨而生的吧。《国风》爱慕美色而不过分,《小雅》讽刺时政而不乱君臣之道。像《离骚》这样的作品,可以说是兼有二者的长处。《离骚》远古称道帝喾,近世称道齐桓公,中间说到商汤、周武王,都是用来批评时政的。阐明道德的博大崇高及兴亡盛衰的道理,没有不详尽体现的。他的文笔简练,辞意含蓄,他的志向高洁,行为廉正。他讲的事物虽小,但意旨重大;举出的事物就在眼前,体现的意义却很深远。因为他的志向高洁,所以他所述及的都是芳香之物;因为他的行为廉正,所以至死不为小人所容。他自己避开污泥浊水,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污浊,从而浮游于尘埃之外,不染尘世的污垢,他洁白无瑕,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人。推求这种高洁的志向,就是与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啊!
屈原被罢黜免官后,秦国想攻打齐国,但齐国和楚国有合纵之盟。秦惠王对此感到忧虑,于是叫张仪假装脱离秦国,献上丰厚的礼物表示愿意为楚国效劳,说:”秦国最恨齐国。齐国和楚国有合纵关系,如果楚国真正能与齐国绝交,秦国愿意把商於六百里的土地献给楚国。“楚怀王贪图秦地而相信了张仪,于是和齐国绝交。楚国派遣使者到秦国去接受土地,张仪欺骗使者说:”我与楚王约好是六里地,没有听说给六百里。“楚国的使者气愤地离开了秦国,回国报告怀王。怀王很恼怒,大规模举兵攻打秦国。秦国出兵迎击,在丹水、浙水大败楚军,斩杀了八万人,俘虏了楚国的将军屈匄,接着便夺取了楚国的汉中地区。怀王于是调集国内的全部军队,深入反击秦军,两军在蓝田交战。魏国听到这个消息,偷袭楚国,到了邓邑。楚军害怕了,从秦国返回。齐国终因恼怒怀王而不援救楚国,楚国陷入极其困难的境地。
第二年,秦国愿意割汉中地区归还楚国,与楚国讲和。楚怀王说:”不希望得到土地,希望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到了,就说:”用一个张仪抵汉中的土地,我请求前往楚国。“到了楚国,张仪又用丰厚的礼物贿赂当权的大臣靳尚,对怀王的宠姬郑袖施展诡辩。怀王居然听信郑袖,又释放了张仪。当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再在朝廷任重要职位,正出使在齐国,等返回楚国时,他劝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掉张仪?“怀王后悔了,派人追杀张仪,却没有追到。
后来,诸侯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了楚国的将军唐昧。
当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想和怀王会见。怀王准备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之国,不能信任,不如不去。“怀王最小的儿子子兰却劝怀王去。子兰说:”怎么能拒绝泰国的欢晤呢?“结果怀王还是去了。怀王进入武关,泰国的伏兵就截断他的归路,于是扣留怀王,要求楚国割让土地。怀王很愤怒,不同意,逃跑到赵国,赵国不接纳。怀王只好回到秦国去,终于死在秦国,只得把尸体运回,归葬楚国。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做国君,任用他的弟弟子兰做令尹。
楚国人怪罪子兰劝怀王到秦国去而没能回来,屈原也痛恨他。尽管屈原被放逐在外,依然眷恋楚国,挂念怀王,念念不忘回到郢都,希望国君能够醒悟,风气能够改变。他那种挂念国君、振兴国家、挽救衰败局面的愿望,在一篇作品之中,多次地表现出来。然而终于无可奈何,不能返回,由此可见怀王始终没有醒悟啊!
国君无论是愚笨还是聪明,贤能还是不贤,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帮助自己,举拔贤才来辅佐自己的,然而亡国破家相继发生,圣明的君主、兴旺的国家却很多世代没有出现,原因就是国君认为是忠臣的,其实并不忠,国君认为是贤臣的,其实并不贤。怀王因为不懂忠臣应尽的职分,所以内被郑袖所迷感,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以至军队受挫,国土沦丧,失掉汉中六郡,自己死在秦国,被天下的人所耻笑。这正是他不能知人善任所引起的祸患啊!《易经》说:”井淘干净了,没有人来喝,使我心中难过,因为井水可以汲饮啊,君王明白了这个道理,大家都能得到福佑。“怀王是那样的不明,哪能享受福佑啊!
令尹子兰听说屈原恨他,非常愤怒,结果叫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愤怒地放逐屈原。
屈原来到江边,披散着头发,在水泽旁一边行走一边吟诵。他脸色憔悴,形体枯瘦。一个渔翁看见了,问他说:”先生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屈原说:”整个世界上一片混浊,只有我干净清白,众人都醉了,只有我保持清醒,因此被放逐。“渔翁说:”圣明的人,不拘泥外物而能随着时代的潮流转移。整个世界一片混浊,何不跟随潮流而推波助澜?众人都醉了,何不吃那酒糟,喝那薄酒?为了什么缘故要坚守如美玉般高洁的德操,而使自己招来放逐的结果?“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掉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掉衣服上的灰尘。’谁能让自己洁白的躯体,去蒙受浊物呢?我宁愿投入浩浩的江水而葬身鱼腹,又怎么能让高洁的德操,蒙受世俗的污秽呢?“于是屈原写了一篇《怀沙》赋。他怀抱着石头,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去世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一类的人,都喜好文辞而以赋著称。然而他们都只是效法屈原委婉含蓄的文辞,始终没有人敢于直言进谏。从此以后,楚国一天天被削弱,几十年后终于被秦国灭亡。
屈原投汨罗江后一百多年,汉代有个贾谊,作长沙王的太傅。他从湘江经过,把他写的《吊屈原赋》投入江中,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屈原的志向而悲叹。我到长沙,寻访屈原投江的地方,不禁黯然垂泪,追想屈原高尚的为人。等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又怪屈原,凭他那样的才能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能容纳?然而他却让自己选择了投江这样的结局!又读到贾谊的《鸱鸟赋》,他把生和死等同看待,不以做官和罢官为意,我又感到茫然若失了。
酷吏列传序《史记》
【导读】
汉武帝为了强化封建集权统治,重用酷吏,严刑峻法,民不安生。司马迁作《史记·酷吏列传》,主要记叙了汉武帝手下的张扬、杜周等十个酷吏的行事,以及他们与汉武帝之间的亲密关系,揭露了酷吏的残暴,批评了武帝尚法酷刑的统治政策。
作者主张治理国家重在道德教化而轻刑法,只要朝廷施行德治,上行下效,大小官吏奉法循理,约法省刑,因循民利,就能够澄清吏治,达到天下大治。
孔子曰[1]:”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2]:”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3],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4],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5]?言道德者,溺其职矣[6]。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7]。“”下士闻道大笑之[8]“。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斲雕而为朴[9],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10],不至于奸,黎民艾安[B11]。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注释】
[1]孔子曰:以下六句出自《论语·为政》。[2]老氏称:以下引文语出《道德经》。老氏:老子,姓李,名耳,又称老聃。著名古代思想家,道家创始人。[3]昔;过去,实际指秦王朝。[4]遁:回避。[5]恶(wū):怎么。[6]溺:丧失。[7]”听讼“三句:语出《论语·颜渊》。[8]”下士“句:语出《老子》。下士:指浅薄的人。[9]斵(zhuó):砍。[10]烝烝:美盛的样子。[B11]艾安:太平安乐。
【译文】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用刑罚来约束,百姓可以避免犯罪却没有羞辱之心;用道德来引导,用礼仪来约束,百姓就会有羞辱之心而行为端正。“老子说:”高尚的道德并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这才是真正有德。“”低下的道德处处表现形式上的德,却谈不上有德;法令越细致越明白,盗贼反而更多地出现。“太史公说:这些话多么确实可信啊!法令,是治理天下的工具,却不是决定政治清明和污浊的本源。从前天下的法网曾经是够严密的了,然而奸邪欺诈的事情仍然经常发生,到最严重的时候,上下狼狈为奸,以至于弄得国势不振。当时,吏治如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不用强硬严酷的手段,又怎么能够担当职责求得效果和快意呢?那些主张道德的人,已经无所作为了。所以孔子说:”审理诉讼,我和别人是一样的,如果有所不同,那就是一定要使人们不发生诉讼啊!“老子说:”浅陋的人,听到讲‘道’就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假话。汉朝建立之初,砍去棱角使成圆形(废除苛法),削去雕饰镂刻使归于质朴(使政令宽缓阂约),法网宽疏得可以漏掉吞舟的大鱼,但是吏治美善,没有作奸犯科的事情,百姓太平安乐。由此看来,治理国家在于道德教化,而不在于法令严酷。
游侠列传序《史记》
【导读】
游侠是一群守信义、救危险的英雄好汉,但由于他们往往触犯法令,为统治者所不容,亦为正统人士所排斥,所以他们的事迹大多湮灭无闻。司马迁特意为他们设立了列传,以明显的歌颂态度为游侠正名,为其树碑立传,充分表现出司马迁对游侠的好感和敬佩。同时,司马迁歌颂游侠,事实上也就批判了镇压游侠的专制王朝,把自己摆在游侠一边,与专制主义统治相对抗。因此,本篇序文具有反专制、反强暴、颂反抗、争自由的进步思想倾向。
韩子曰[1]:”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木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2],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3]。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4],羞伐其德[5],盖亦有足多者焉[6]。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7],伊尹负于鼎俎[8],傅说匿于傅险[9],吕尚困于棘津[10],夷吾桎梏[B11],百里饭牛[B12],仲尼畏匡,菜色陈蔡[B13]。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苗[B14],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B15]。“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跻暴戾[B16],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B17]“,非虚言也。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B18],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B19]!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B20],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B21]。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B22],虽时扞当世之文罔[B23],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B24],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B25],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1]韩子:即韩非,战国时期法家代表人物。以下出自《韩非子·五蠹》。[2]季次、原宪;都是孔子的学生。[3]厄(è)困:危急和困难。[4]矜(jīn):炫耀。[5]伐:夸耀。[6]多:称道。[7]虞舜窘于井廪:舜未称帝时,他的父亲因偏爱后妻之子而存心杀他,让他修缮粮仓而撤梯烧仓,让他淘井而推土填井。窘,受困。廪,谷仓。[8]伊尹;商汤的贤相,相传他曾经是汤妃的陪嫁奴隶,做过厨师。[9]傅说(yuè):殷王武丁的贤相,早年曾为人筑墙。[10]吕尚:即姜太公。[B11]夷吾:即管仲,曾遭囚禁。[B12]百里:即百里奚,秦穆公贤相,曾卖身为奴,替人养牛。[B13]”仲尼“句:孔子路过匡地,被误作阳虎(匡人的仇人),几乎遇害;由陈国到蔡,又被围而绝粮。[B14]苗:同”灾“。[B15]飨:通”享“。[B16]跖:柳下跖。跻:庄跻。二人均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大盗。[B17]”窃钩“四句:语出《庄子·肤筐》。[B18]侪:同类。[B19]间者;这里指杰出的人才。[B20]延陵:吴公子季札。孟尝: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魏国信陵君魏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期有名的四公子。[B21]排摈:排斥,摒弃。[B22]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均为汉初很有社会影响的游侠。[B23]扞(hàn);违犯。文罔:指法律禁令。罔,同”网“。[B24]比周:互相勾结。[B25]猥(wěi):滥,杂。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利用经书扰乱法制,游侠依仗武力违犯禁令。“两种人都受到韩非子指责,可是儒生却被世人称赞。至于那些以儒术取得宰相、公卿、大夫职位的人,他们辅佐国君,功绩和名声都已载入史册,因此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像季次、原宪,他们是里巷平民,勤苦读书,怀抱独善其身的君子之德,坚守正义,不肯与世俗苟合,当世的人也讥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终生住在陋室草屋里,连粗劣的衣食都得不到满足。他们已经去世四百余年,后世的儒生却不断地怀念他们。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不合于国家的法制,但是他们说话必守信用,办事必有结果,已经许诺的事情一定诚心诚意去办,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难。在使面临危亡的人得以保全,面临死亡的人得以生存之后,他们不炫耀自己的才能,耻于夸耀自己的恩德,游侠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