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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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宋文(7)

陈胜之所以得民心,是因为借用了项燕和扶苏的名义。项氏之所以兴起,是因为拥立楚怀王的孙子熊心的缘故;而后来诸侯之所以反叛他,就因为他杀害了义帝。而且当初拥立义帝,范增是主谋的人。义帝的存亡,难道仅仅关系着楚的盛衰吗?范增的祸福也与此相同啊!没有义帝死去,而范增还能单独生存的道理。项羽杀宋义,是谋害义帝的先兆。而他杀害义帝,又是怀疑范增的根源,哪里一定要等陈平去离间呢!东西必定是先自腐烂,然后蛆虫才生出来。人必定要先有疑心,然后谗言才会听得进去。陈平虽然有智谋,怎么能够离间没有疑心的君主呢?

我曾经评论义帝,认为他是天下的贤明君主。他只派刘邦攻入函谷关,而不派项羽;能在众多的人中赏识宋义,提拔他做上将。如果不贤明,能够像这样吗?项羽既然假托义帝的命令杀了宋义,义帝必定不能忍受,不是项羽杀害义帝,就是义帝杀掉项羽,这并不要待聪明睿智的人才会明白。

范增起初劝说项梁拥立义帝,诸侯因为这个缘故而服从楚,中途杀害他,这不是范增的意愿。岂仅仅不是他的意愿吗?他一定会竭力谏诤而不听从。项羽不采纳他的意见并杀他拥立的义帝,项羽对范增的怀疑,必定从这里开始。当项羽杀掉宋义时,范增和项羽处在相同的地位,都是义帝的臣属,他们间的君臣名分还没有确立。我替范增考虑,能够有力量杀死项羽就杀死他,不能够就离开他,如果这样做,难道不是处事果断的大丈夫吗?当时范增年龄已经七十岁了,和项羽合得来就留下,合不来就离去,不在这时候表明去留的态度,而想依靠项羽来成就功名,这想法太糊涂了!

尽管如此,范增,却是汉高祖所畏惧的人。范增不离去,项羽不会灭亡。唉!范增也算是人中豪杰啊!

留侯论苏轼

【导读】

本文是苏轼对汉高祖刘邦的谋臣张良的评论。

张良,字子房,韩国人,是辅佐刘邦建立汉朝的主要谋士。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桥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对他进行了几番考验之后,赠给他一部兵书。本文主要是对这个故事发表评论。苏轼认为,张良之所以能在反秦灭项的斗争中起重要作用,就在于桥上老人潜移默化的指点,让他明白了”忍小忿而就大谋“的道理,因此成为大智大勇之人。文章以”忍“为中心,列举史实,特别是以刘邦项羽相争的实例证明”忍“的重要,很有说服力。

文章辟旧说,立新论,中心突出。大胆揣测,善于将无作有,而设想合理,见解深刻;笔势纵横,文情缥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1],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2],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3],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4],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5]。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6],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7],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8],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9],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10]。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B11]。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B12],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B13],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1]卒:通”猝“,突然。[2]子房:即张良,子房是字。圯(yì)上之老人:桥上的老人,自称黄石。圯即桥。[3]刀锯鼎镬(huò):施行酷刑的刑具。鼎镬是烹煮人的锅。[4]贲、育:孟贲和夏育,都是战国时期卫国的著名勇士。[5]一击之间:指张良刺秦王事。[6]间不能容发:距离很近,其间还容不下一根头发。这里指接近死亡边缘。[7]伊尹:商初大臣,辅佐汤灭夏,建立商朝。太公:姜太公吕尚,辅佐武王推翻商纣,建立周朝。[8]荆轲:战国时期齐国人,著名刺客,为燕太子丹刺秦王,事败被杀。聂政:战国时期韩国人,著名刺客,为严仲子刺韩国宰相韩傀,然后自杀。[9]鲜(xiǎn)腆(tiān):无礼。[10]郑伯:指郑襄公。肉袒:脱衣露体,表示请罪。[B11]项籍:即西楚霸王项羽。[B12]高祖:即汉两祖刘邦。[B13]淮阴:刘邦大将韩信,战功卓著,先封齐王,汉朝建立改封楚王,后降为淮阴侯,所以称淮阴。

【译文】

古代所说的豪杰之士,必定有超过常人的节操。在常人的感情中,有些事情是不能忍受的。一个普通的人被侮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不能算是勇敢。天下有大勇的人,突然面临意外而不惊慌,无故遭受侮辱而不恼怒,这是因为他抱负很大,志向很远。

张良从桥上老人那里接受那本书,这件事很奇怪。但是,又怎么知道不是秦代隐居的高士出来考验他呢?看老人用来含蓄显示自己意思的,都是圣人、贤士相互警戒的道理。世人不能明察,认为他是鬼怪,也太糊涂了。并且老人的用意还不在那本书上。在韩国已经灭亡,秦国正强大的时候,用刀锯鼎镬这样的刑具来对待天下的士人,那些平白无故遭受斩杀灭族的人多得数不清,即使有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无法施展勇力。执法十分严厉的政府,它的刀口触犯不得,这时的形势还没有可乘之机。张良忍不住心中的愤怒,想凭一锥打击达到自己的目的。在这时候,张良没有被杀死,也靠近死的边沿,真是太危险了!富贵人家的子弟,不会作为盗贼而死。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身体宝贵,不值得作为盗贼而死。张良有超越世人的才能,不作伊尹、太公安邦定国的谋划,却想出荆轲、聂政行刺的办法,只因侥幸才免于一死。这正是桥上老人深为他惋惜的。所以,老人用倨傲无礼的态度狠狠挫掉他的锐气,他如果能忍受得住,然后才可以成就大业,所以说:”这年轻人是可以教育的。“

楚庄王攻打郑国,郑伯袒衣露体,牵着羊去迎接庄王。庄王说:”郑国的国君能够这样屈于人下,必定能够获得人民的信任。“于是放弃了郑国。越王勾践被吴国军队围困在会稽,在吴国为人质,像臣妾一样,过了三年而没有丝毫懈怠。再说,心中有报仇的大志,却不能屈居人下,这是匹夫的刚强。那个老人,认为张良才能有余,可是担心他的度量太窄,所以狠狠地挫掉他那种年轻人刚烈的锐气,使他忍住小小的愤怒而完成远大的计划。为什么呢?老人和张良从来不相识,突然相遇在乡野,却使唤他做仆人奴婢那样的事,张良却和顺而不责怪,这种涵养自然是秦始皇吓他不倒,楚霸王也不能激怒的了。

我看汉高祖之所以胜利,楚霸王之所以失败,原因就在于能忍与不能忍之间的差别。楚霸王正因为不能忍,所以虽然百战百胜,可是却轻率地消耗了他的精锐兵力。汉高祖能忍,积蓄了他的全部精锐力量,等待楚霸王的疲敝。这是张良教给他的。当韩信打败齐王,想自己做齐王的时候,高祖发怒,显露于言语和脸色。由这件事看来,高祖也有刚强而不能忍耐的脾气,如果不是张良,谁能成全他的大业呢?

太史公司马迁原以为张良是个魁梧英武的人,可是他的身材相貌,竟像妇人、女子一样,与他的志向气概并不相称。唉!这正是张良之所以成为张良的地方啊!

贾谊论苏轼

【导读】

本文是苏轼史论散文中的名篇之一。

文章一反从《史记》以来许多史家、学者对贾谊怀才不遇的肯定论述,评判贾谊的悲剧在于”不能自用其才“,是”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从而表达了苏轼对贾谊为人、遭际的既同情惋惜、又批判否定的态度。

文章立论新异,感情充沛,议论风发,雄辩折人。至今读之,使人悲叹不自禁!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1],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2],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3]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4]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5]将之荆,先之以冉有[6],申之以子夏[7]。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8],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9]:”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