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连城像经过深思熟虑,又添数条家规,道:“记住,本王说一,你就不能答二。”
“是。”那她答三便是了,也不麻烦。
“本王要你往东,你就不能向西。”
“是。”她温顺点头。如果自己不想往东也不准向西,那往南向北似乎也不错,问题不大。
在一片名字快要被人类遗忘的大陆上,诸国林立。
东岳国,为众强国之一,建国四十三年。
如今,国内四方平定,民安国泰。
繁华的东岳京城、目前茶楼酒肆最热门的谈资,不是哪个寡妇偷汉,青楼女子从良等,而是皇帝突然下旨赐婚——曲尚书仅剩的一名庶女将嫁给京中炙手可热的八王爷墨连城为正妃,完全颠覆东岳百姓门当户对的思想。不过,也有人觉得曲尚书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四个闺女不分嫡庶全部嫁进皇家,无一遗漏。
曲府,宅院森森。
今日与往常不同,粗使丫鬟和婆子来来回回打扫布置,据说将有贵客拜访。后花园中,在养着珍贵锦鲤的小池旁静立一名白衣绝美少女,肤如凝脂,眼似秋波,唇不点而嫣红,眉不画而青黛,眉头似蹙非蹙,幽怨哀思。
须臾,少女来到墙边,弯下腰,快速将裙角拉高再打了个结,放开手脚往池子旁边的一处小假山攀爬,踩着旁边大树上一根摇摇欲坠的树杈,经过一番努力终于爬上墙头。她伏在围墙上往外面清幽的小巷张望,入眼的高度令她的美眸中闪过一抹惧意。
正当她心急之际,骤见巷口有人进来。那一袭金丝绣边的锦白长袍,裹着翠柏青松般无可挑剔的身姿,悠闲漫步而来。他风姿卓绝,像青山上缥缈的白云,月光下幽幽的流水……很快,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小嘴:这厮估计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主。
“嗨,那位公子,请等等。”曲檀儿美眸如盈盈春水,温言出声请求。
男子轻抬首,静静地望着墙上的她,温声问:“你——在叫本公子?”
“是,是的。”她温婉轻语,“小女子因一时贪玩爬上墙来想瞧风景,如今下不来,能否请公子帮一把?”
“男女授受不亲。”他淡淡地拒绝。
“现在无人,公子多虑了。”
“良心不安。”他依然袖手旁观。
“安……”曲檀儿忍住骂人的冲动。骤然听见院落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急切间也自知不能再磨蹭,决定赌上一把。古往今来有哪一个男人会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下围墙却不救的?须知,她对自己的容貌无比自信,对于男子那点沙猪主义的龌龊小心理也无比坚信。于是,果断先往下跳,跳时尚不忘温柔地提醒道:“公子,请接小女子一把……”
“抱——”
男子的话尚未说完。
便已经有人悔不当初。
砰!某女摔一个狗吃屎。
有一瞬间,男子竟挪开身体避开掉下来的她,同时唇里逸出一个“歉”字,抱歉的歉,而不是说要抱住她。
噗!曲檀儿苦着小脸把泥沙吐出去。她美眸一狠,却是谁都没瞪,只瞪着地面。怎这般倒霉,遇上一个心黑的男人?她脱口愤愤然地问:“刚刚为何不接住我?”
男子举止优雅地轻弹身上的灰尘,不以为然地反问:“本公子有说要接住你吗?”
“但是你也没说不接啊。”
“所以,你才会掉到地上。”
“……”
霎时,她第一个念头不是想着爬起来,而是想一脚将他踹进茅坑,那他就近屎(死)了。须臾,一群丫鬟和婆子匆匆赶出,急急把她架起,从后门赶回府。
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们匆匆离去。
又过一阵,曲府因贵客来临,热闹不已。
傍晚,晚霞映红半边天。
曲府的一个僻静小院落里。
院落不大,连个具体的院名亦无,布局也谈不上雅致。庭院墙边种着一棵老桃树,住了两年的曲檀儿从没见它开过一次花,更别提结果。院中间有座小假山,简陋的凉亭,外加一个养什么鱼都必死的小水池。
清风吹过,落叶无声。唯独房门紧闭,屋内传出声声幽怨的哀号。
“镜心,轻点轻点,肿起来了。”曲檀儿躺在掉漆的拔步床榻上,苦着脸。从东岳国混到地球,第一次见到如此极品的男人。男人不是都讲究风度吗?就算没风度,见到美女也应该有点温度吧?他却能冷眼旁观,心要多黑才做得出来?!难以想象。
有位青色衣裙的丫鬟坐在床边,清秀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正小心翼翼地给曲檀儿青肿的地方上药酒,她低声提醒道:“小姐,若被九姨娘知道,又要偷偷掉眼泪了。”
“那也没办法,今天丫鬟婆子都被调去前院帮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可我没料到墙加高了,肯定是曲老贼婆的馊主意。真是天要亡我,这一次逃不掉就要嫁人,我才十六,对不对?”她还未成年,这些人就想摧残国家幼苗。
镜心无视曲檀儿的感叹,好奇地问:“八王爷今日来府上了,小姐有见着吗?”
曲檀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都摔成这样了,大夫人不会让我出去丢脸的。”
恰在此时,屋内走进一个紫衣女子,柳眉凤目,美艳动人,她揶揄说:“镜心,她那是活该受罪,你就别替她操心了。多少女子盼都盼不来的亲事,她怎就不喜欢呢?”
“你喜欢,你替我嫁吧。”曲檀儿异想天开。数月前,曲檀儿偶然间在府门口发现昏迷的苏月拉,她不顾九姨娘的反对,坚持将苏月拉救回府内。苏月拉暂时住了下来,成了她来到东岳国交到的第二个朋友。第一个朋友自然是镜心,据说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关系比亲姐妹还亲。
“我也想呀,奈何皇上赐婚的名字不是我。好了,听说曲老爷已经吩咐人准备成亲事宜了。”苏月拉将刚得到的消息道出。
“真是急呀,曲江临大人。”曲檀儿脸色微暗,语调也略含讽刺。想起前夜与曲江临的单独深谈,他再三强调她是曲家的女儿,要替曲府着想,等等。不过话说回来,曲檀儿一直想不明白,光凭她一个妾生的庶女,名声又不好,哪来的资格摊上王妃这样的好差事?
蓦然,院外传来繁杂急促的脚步声。
曲檀儿猛地坐起,咬牙切齿道:“死老太婆,原以为我要成亲,她会顾忌一点。”
苏月拉和镜心也面露担忧。
夜幕来临。
曲府的祠堂,祖宗牌位前的地板上跪着一名柔弱的女子。旁边有位锦衣华服、眉眼间隐藏阴狠的中年妇人和数名丫鬟婆子,祠堂门外守着家丁。中年妇人正是曲府的大夫人、曲江临的正室、东岳国大王妃的生母。
“关门,取家法。”大夫人板着脸,冷漠地说道。
门迅速关上,有名婆子取出一根藤条,动作娴熟地持着藤条来到曲檀儿身后。
啪!一声闷响。
曲檀儿身子往前略倾斜,背上硬生生受了这一下,火辣辣地痛。她一咬牙,倔强地不求饶。她在心底恶劣地想着——只要不求饶,欺负人的那位会没有快感。
果真,大夫人积累的火气得不到发泄,辱骂道:“不知羞耻的小贱人,光天化日也敢翻墙会男人?做出这等苟且之事,丢尽曲府的脸面……果然有什么样的娘亲,就会有什么样的女儿。”
“我如今不就是喊您娘亲吗?”曲檀儿笑盈盈地看着大夫人,恭敬地提醒。
顿时,周围声音静了下来,丫鬟婆子立即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大夫人愤怒的目光。
大夫人气极地吼道:“打,往死里打!”
曲檀儿沮丧,替自己的嘴贱默哀。
此时,持着藤条的婆子略为犹豫,四小姐刚被皇帝赐婚,将要嫁进八王府。真给打死便出大事了,即使留下新伤也可能会有麻烦。沉默一会儿,婆子恭敬地来到大夫人耳边嘀咕几句。大夫人先是一愣,再赞赏似的点头,旋即,阴森吩咐道:“取银针过来,不能在四小姐身上留下伤口。”
银针造成的创伤难以察觉,这一般是宫中嫔妃用来惩罚犯事宫女用的招数。
曲檀儿心下凄然。死老太婆又想出新的毒招了。
半个时辰后。
曲檀儿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被两个婆子强压在地上,不管她如何挣扎,那一针又一针依然会接连刺在她身上,剧痛让她脸色苍白,双唇都被咬破。但是,她始终强逼自己保持一分清醒,可偏偏在这时她见到一个瘦小懦弱的妇人被下人带进祠堂。她全身瑟瑟发抖地跪在大夫人面前。
一见到这妇人,曲檀儿大惊,嗓音嘶哑地叫道:“母亲,是檀儿犯的错,和九姨娘没关系。”
“她生下你这一个妖孽,就是错!”大夫人骂道,随即吩咐:“剩下的板子,让九姨娘来替她受了。在祖宗面前谁也不得徇私。打!给我狠狠地打!”
“死老太婆,你给我记住,我曲檀儿只要不死,一定会报仇的!”
“刺!继续刺!”
“啊!……”
一夜,曲府祠堂中惨叫声不断。
据说四小姐承受不住酷刑,数次昏迷。
谁也不曾发现,祠堂屋顶阴影处隐藏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直到天色将亮,他才离去。
……
月余,婚礼如期举行。
曲府,八王府,灯笼高挂,一片喜庆的景象。
繁文缛节,样样齐全,再厉害的喜娘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迎轿,拜堂,入新房。
曲檀儿凤冠霞帔,端庄娴静地坐在喜床上。今晚的洞房花烛她会尽量避免。至于用何种办法,她心中有数。当新郎官的脚步声出现时,谜底立马揭晓。
第一招是——
“相公!……”曲檀儿一声柔媚入骨的娇嗔,比起招客的青楼妓女,还胜出两分。
这一叫,成功将新郎官的步履刹住。
“相公,是您进来了吗?”曲檀儿敢对天发誓,叫得这般媚,绝对不是春心荡漾,也绝对不是在引诱。据可靠消息说八王爷不喜欢庸脂俗粉,那么,她就庸给他瞧,俗给他看,庸俗到他一看便退避三舍。况且,身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这般,脾气再好也会觉得她举止轻浮。只要他瞧不上她,远离她,今晚就算成功。
半晌,洞房里没动静。
第二招,合卺酒下迷药,喝下足够他睡一天。
曲檀儿压下心底的恶心感,又娇媚地催促道:“时辰不早了,相公,该喝合卺酒了。”
男子本想拂袖离开,却被她这么一说突然顿住脚步,缓缓从薄唇中溢出一个字:“好。”他轻撩长袍,作势欲往新床迈近。
“等等!”曲檀儿喜帕下的大眼骨碌碌地转动,“相公,合卺酒还没喝。”
“不必了。直接洞房吧,本王也觉得时辰不早了。”
听他一说,曲檀儿小脸一变,加料的合卺酒没派上用场。霎时,她急中生智,娇嗔道:“相公,好不巧,檀儿月事来了。”
“所以呢?”男子终于听出味来。他被嫌弃了?
“请相公另择寝室睡一晚。”曲檀儿终于装不下去。
“很好。”他轻淡回道。
很好?留,还是不留?曲檀儿在猜测他的想法。庸俗不行,合卺酒派不上用场,摊牌不行,那么,只能用最后一招。可是,最后一招挺毒辣,她也会跟着遭殃。恰在这时,男子淡淡地问:“本王出了这道门,你不后悔?”
“王爷慢走,不送。”
男子拂袖离开,在离开前眼角余光飘向床尾一个角落。
须臾。
曲檀儿试探地问:“王爷,还在吗?”
屋内一片静默,无人作答。
“不用叫了,王爷真的离开了。”苏月拉体态婀娜地迈进新婚房。
曲檀儿暗松口气,抬手将大红喜帕扯下。此时再无东西挡住视线,她也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新房。比起曲府的小院,此房堪称奢华,被褥帐幔皆用金银丝线绣成,富丽精致,家具的布置连她一个外行人都能瞧出无比讲究,镂花象牙脚凳,花梨木的妆台和绣墩儿。还有,数盏银制的灯架,点着高大的红蜡烛,把新房照得通明。
接着,她从床榻站起,快步往朱漆檀香木桌旁的圆凳上一坐,拿起桌上两杯清酒倒到房内一处盆栽中,喊道:“镜心,你可以出来了。”少顷,镜心举着一条长木棍,稍显狼狈地从床尾某个角落溜出。
苏月拉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心,头皮一阵发麻,“檀儿,你该不会是要谋杀……那个吧?”
“错,杀人是要填命的,我可不想一命赔一命,那多吃亏。”曲檀儿纤纤玉手往床顶的方向一指,朗声道:“看到没有,我只要床顶上的东西掉下来就可以了。”她为了避免洞房,想破脑袋,想了好几招,最后一招是淋水。因再猛的欲火,被凉水一浇都会没了兴致。
苏月拉不敢苟同,道:“你只能想到这么烂的招数?”
“招数虽搬不上台面,可有胜过无。何况你不觉得越愚蠢的做法会越有效吗?毕竟呀,传说中的八王爷太出众太完美,他没理由会喜欢一个愚蠢又没品位的王妃。”
苏月拉顿时心情复杂,没法反驳,“你不会后悔吗?”
“不会。”
“有权有势有地位,有什么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苏月拉的疑惑对于曲檀儿来说从来不是疑惑。
“檀儿——”
苏月拉还想说什么,却被曲檀儿打断了,“好了,忙一整天都累了吧,先去歇息,有话明早起来再说。”曲檀儿咧嘴一笑,素手往房门的方向一指,要她们自己看着办。可下一刻,她想到了什么,一双美目佯装可怜地望向镜心,“镜心啊,把床篷顶那盆水给弄下来吧,我怕半夜自己倒让水给浇了。”
镜心点头,照曲檀儿的吩咐去做了。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过去十余天。
三朝回门的事,曲檀儿自动忽略。周管家也曾来雪院请示过一回,曲檀儿直接说不需准备。作为当事人,曲檀儿不担心会给世人看笑话。世上除了少数人外,其余的都不是她在乎的。让曲府丢脸,是她所乐见的。
曲檀儿住在王府中最大的院落——雪院。
亭台楼阁,青葱翠竹,曲折小道,石桥架在溪水之上,雅致奢华到曲檀儿每见一次便在心底赞叹一回,比起曲府破落的小院,此处称得上人间仙境。与雪院相邻的一个院落——霜院,是八王爷墨连城未娶正妃前居住的院落,只要经过月洞门,便能见到院内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池,同样处处优美雅致,富贵荣华。
霜院,布置得严谨端庄的堂屋。
墨连城斜倚雕梅的花梨木案桌,闲适地品着香茶。精致的茶几上摆着一套紫砂壶茶具。茶,是他自己沏的,除了琴和画,他还有个爱好,便是泡茶。他谈不上特别爱喝茶,准确点说,只是喜欢煮茶而已。
屋内,还有一名面色清冷的侍卫于皓。
墨连城凝眉问:“曲江临不愿将那东西拿出来?”
“他拒绝了,说祖先有训,只能传给曲家后人。”于皓回道。
“嗯,暂时不必勉强。”墨连城淡扫了一眼于皓,而后若有所思地看向掌中握着的杯盏,杯身上细描着盛放的雪梅,颜色鲜艳夺目,十分精致。他深思一会儿,又想到什么,闲适地问:“这些天,王妃都在做什么?”
于皓一听,应道:“回主子,王妃拒绝回门,一直在雪院不曾外出。但是,王妃的陪嫁丫鬟镜心的举动有些奇怪。”
墨连城眸中闪过一抹意外,“拒绝回门?她还真不怕曲江临丢脸。那丫鬟怎么个奇怪法?”
“府里的床,差不多都被她检查完了,就差主子寝室这一张。”
“你的,她也看过?”
“……”于皓俊脸上稍露尴尬,“是。”
“有意思。查,一定要查出原因。”
“遵命。”
墨连城也感到疑惑。
她真的只是找床,而不是为了别的东西吗?
翌日清早。八王府。
鸟儿在树上啼鸣。
雪院,屋内的人儿已经早起。
镜心绕过月洞门前的六扇画满梅兰菊竹的屏风,端着热茶和点心进来,道:“小姐,离早膳还有一段时间,您先吃几块点心填填肚子。”
曲檀儿漫不经心地斜躺在桃红色的美人榻上,素腕轻抬,捏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问:“月拉她们呢?”
“在厨房忙着,听说在学做什么点心。”镜心回道。
“她们倒挺适应王府的生活。”曲檀儿抬头,透过格子窗棂望向外面的天空,神情满是无奈,“对了,我吩咐你的事,做得如何?”她为了方便镜心办事,甚至将一些嫁妆取出,让镜心和府上的人打点好关系,顺便打探一下消息。
“奴婢和府上的人基本都打过招呼,问过,也找过了,尚未有消息。”镜心面露忧色。两年前主子撞墙自杀,昏迷数日,醒来多出一个怪癖,总喜欢找床。曲府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连同曲老爷和大夫人的床榻,她都一一看遍。终有一天,镜心忍不住问她怎么回事,曲檀儿给出一张图,上面画的是一张床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