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把世界搞好啊,少年
10576000000014

第14章 少年矫情范儿(4)

可是我读初一那年,赛狮丢了。那年赛狮和赛虎已经五岁了,正是一生中最强悍、健壮,也是最威风的年纪。我去上学时赛狮偶尔会赖在我身后不肯回家,一直跟到学校门口,把门卫吓得躲在传达室里不敢出来开大门。有时我都放学回家了,一出校门,赛狮会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直扑到我身上又舔又抱,把周围的女同学吓哭过。后来我因此被老师警告,再出门上学时,只好把它拴起来。有一天我都走到半路了,忽然听到身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知道它咬开绳子又跟来了。可是一回头,影子都没有。过一会儿又听到它熟悉的声音,我佯装继续走,用爱臭美的王左的镜子一看,赛狮在路边的草丛中探头探脑地跟着,鬼鬼祟祟很是搞笑。我挤眉怒眼地地走到赛狮跟前,把手往家的方向一挥,食指伸直,其余四指蜷起,摆成一个方向标。我不说话,只看着趴在草丛里一直弯着腿猫着腰潜行的赛狮。它趴在地上,委屈地瞄了我一眼,开始左顾右盼,妄图卖萌侥幸过关。后来觉得可能实在蒙混不过去了,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地起身往回走,偶尔还慢慢回头,希望我能收回指令。可是我一直站着不动,手也不放下,瞪视着它。它只好死心,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就是那天,赛狮丢了,不知道谁偷了它。因为赛狮不可能迷路的,你蒙着它的眼睛在村里绕十圈八圈它都能找到家的。赛狮丢了之后没几天,赛虎也出事儿了。那天夜里,我妈睡觉如此灵动的人,也不过听到赛虎低低地哼唧了两声。第二天早上,赛虎躺在院门后面,口鼻都是血,已经死了。它先是被偷狗贼下了药,药性完全发作之前,赛虎爬到门后,让自己卡着门柱,直到偷狗贼拽断了它脖子上的绳子,才放弃了。

接连出了这两件事儿,我弟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塌了一般。我没哭是因为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我眼巴巴地等着奇迹出现,希望赛狮是狗迷心窍,觉得在我们家实在待腻了,出去野去了。或者它是被一条母狗骗走了,过一阵儿就会良心发现自己会找回来的。可是直到今天,赛狮都还没回来。

我不知道赛狮赛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想什么,我想它们即使不抱怨我,对我这个人类也肯定还是会鄙视的吧。它们那么放心地把一辈子交到我手上,可是就得到这样的结果。即使我找出一堆类似“我读初中了,不能总带着它,也没法一天到晚保护它”“防火防盗防不了半夜三更的偷狗贼”这样的理由,可是我知道,即使它们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从来没有。

那之后,我家很长时间都没再养狗,因为什么狗都不可能替代赛狮赛虎,它们从我八岁陪到十三岁。再说,我也不想要什么代替。可是家里不能没有看门的,所以来年春天,我妈养了几只鹅,因为鹅也能看门守院。我妈说,如果家里有陌生人来,鹅甚至比狗还灵敏,脚步声没到院门它们就开始叫嚷起来了。

后来,那些圈在院子里的鹅的确很尽职,看门功能是有的,但副作用也很大—它们不像狗,狗知道谁是主人谁是陌生人,所以会有选择地嚷嚷。鹅不管这些,它们也没有能力分辨,只要听到异常的动静,哪怕只是有人路过我家门口,它们也会立马朝天伸直脖子疯狂叫唤,直吵得四邻不安。

这还只是噪音而已,更严重的是如果不注意让它们跑出家门,那可麻烦了,大人嫌弃小孩遭殃—它们见谁都会低下凸起的红色额头,张着嘴,匍匐着脖子边跑边追,别说陌生人了,就连我都被它们拧过不下三次,每次都又黑又紫,疼上好几天淤青才能慢慢消去。

不过我并不生气,依旧每天宠着它们,我吃稠的不会给它们稀的,我吃荤的不会给它们素的。它们凶归凶,倒也尽职尽责,秋天一到,还先后开始下蛋,一个鹅蛋有我两个拳头那么大,我想拿稳得用两只手捧着。

可是中过风的邻居文美大爷很生气,据说因为我家的鹅叫,他又烦出心脏病了,而且家里的麻将局也因为我家的鹅太吵而逐渐招揽不到人来。没办法,我妈把那些鹅连卖加送,陆续都弄走了。远亲不如近邻,总不能因为几只鹅把邻里关系弄僵了,再说还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家里没了鹅,一下清静下来,全家人似乎都不习惯,总显得有点儿寂寞失落。我和弟弟去上学了还好,我猜我妈是忍受不了家里如此安静的,因为她很快就不知从哪抱回来两条小狗,一公一母,说是家里不能少了看家守院的,另外也为了安慰我和弟弟。

可是我们俩都没领情,看到狗,我们只会想起赛狮赛虎,可赛狮和赛虎什么角色?那可是纯种狼狗。这两条土狗,切,一眼看过去就浑身满脸都写着“怂”,我们俩连名字都懒得给它们起,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想。

虽然没人理睬,它们倒也自己会找乐儿,饿了就去找剩饭,吃饱了就出门去追汽车。

这两条狗特别喜欢在门口的公路上追车,只要听到汽车喇叭或者油门声,总要出门追一阵子,无论追上追不上,都兴高采烈。即使追车,它们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英勇,车速快一些的它们追不上,就在马路上溜边儿跑,然后冲着远去的汽车“汪汪”几声。车速慢的,它们也不嫌弃,一边跑一边扭头看着车,好像给人家带路似的,还摇尾巴,看起来不是追车,而是追着去讨好车。

两条狗不仅怂,脾气也好,即使我和弟弟站在身旁给它们仗势,也从来不和别家狗打架。而且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也不管家里来了熟人还是生人,它们既不警告也不示威,一律摇着尾巴欢迎,还熟络地去闻人家的鞋子,蹭人家的裤脚,像是我家的两位迎宾。连我妈有时都忍不住骂它们俩是废物,真是白养了。

某天我突然发现两条狗都高过我膝盖了,而且追起汽车来竟然也有那么点儿风驰电掣的飒爽英姿,我都纳闷了,它们是什么时候、怎么长这么大的?

可是有一天那条公狗不知从外面吃了什么,回来吃不下东西,还总拉肚子,很快瘦了一圈,喂药也不见好,死了。我妈流了阵儿眼泪,把它埋在院后的那棵泡桐树底下,这事儿悄无声息就过去了。

另一条母狗只是多活了两个月而已,它死于追着车跑的游戏。那天马路上远远传来车喇叭声音的时候,它趴在门后的窝里习惯性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公狗的死让它明显受了刺激,那一阵它食欲下降,日渐消瘦,都懒得走动。但愣了一下,它还是踱出狗窝,加快脚步跑出大门去追车。可是那天不知是它跑得太快了,还是跑慢了被后面的车轧了。邻居给抱回来时,它瘫着,后面的两条腿断了,已经没有力气哀叫。卖狗肉的贩子不知怎么就那么快知道了情况,上门来买狗。他不停地劝我妈,说这狗绝对活不出十天,到时肯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最后你什么也落不着,两手空空,不如现在便宜一点卖给我,你拿钱我得狗肉。

我妈看了看那条狗,它一直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呜咽着,间隙里不停舔舐着拖累了自己的大肚子和两条断腿。

我知道,我妈不会卖了它的。

果然,我妈劝走了狗贩子,理由是这条狗没准儿还能活下来。后来,给它抹了药膏,包了断腿,喂了肉汤,但是那条狗到底也没能活下来,断腿之后的第三天,它生下一窝六只小狗崽,惨叫了半夜,还是死了。第二天我才明白,它被车轧了是因为比以前跑得更慢了,跑得慢是因为肚子大了,肚子大了是因为它怀孕了。可它明明怀孕了,为什么还去追车?我只能理解,它是想用这个方式怀念它的伙伴,也是它的丈夫。我妈对着那一窝六只的小狗崽伤心了好一阵子,尽管我和弟弟极力反对,我妈还是让邻居们分着给抱走了,她说不能留,因为看着就忍不住掉眼泪。我知道,这有可能是我们家养的最后一条狗了。全家人的心都被伤透了,以后谁还会提起要再养一次狗呢?也罢,被这两条狗鄙视,是应该的,我们的确深深惭愧。而且对它们来说,我们离它们远一点儿,也许更好。

关上心门,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患者。

后来:

现在还不敢说那条狗真的就是我们家养的最后一条狗,但十几年来,家里又养了鸡,养过鸭子,养过猪、牛、羊和猫,但再没养过狗。只要提起狗,全家每个人都像犯了错误,不敢看彼此的眼睛。时间的确可以抹去太多东西,但就是抹不去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亏欠。

小创业

说起我爸的创业史,不夸张地说,那真是可以用几米长的纸来写,最起码,时间比我的年龄长多了。

在我还没出生之前,我爸就骑着自行车,和一帮叔叔大爷往江苏倒腾棉花,每人一趟都是好几麻袋,回来时再从江苏带回花生。这么一趟来回要三天,赚的差价虽然有限,但我爸说了,总比把希望都寄托在种地上强。

我爸种植专业户的梦想是在江苏看到大棚蔬菜得到的启发—葱、姜、蒜是每家必吃,平时买就很贵。我们那儿不是姜的产地,可种葱和蒜不用什么技术,纯属投资小见效快!于是我爸很快就把家里一半的地都种上了葱和蒜。他踌躇满志,每天在饭桌上跟我妈吹嘘即将到来的小康生活。

直到那年葱和蒜可以弄上街去卖,我爸才傻眼了—葱和蒜的确很贵,可买的人特别少。想想也是,不过用来调味而已,所以一天下来卖不了几斤。眼看着地里的葱要开花了,再卖不掉就算废了,顶多收点儿质量很次的种子。蒜倒是能收回家,我妈也熬了几回夜,把它们编成大辫子一样,挂满了院墙。但是最后,还是以一地的葱开满了蒲公英一样的白花、满墙的蒜陆续分着送给亲戚邻居而结束。

我爸在地里的第一次创业,失败。

我爸当然不服气,在地里跌倒的,自然要在地里卷土重来。跟我妈吵了几架,第二年依旧拿出一半的地,种辣椒。他的理由是,我们那儿的人大多嗜辣,而且最最要紧的是种辣椒不怕卖不掉会烂在地里—辣椒新鲜的可以卖,卖不完的话晒干了还可以卖,即使干辣椒也卖不完,还能磨成辣椒粉做成辣椒酱卖……我爸靠这个说服了我妈。

那一年,风调雨顺,辣椒长势喜人,连我妈都在我爸的乐观下开始相信老天帮忙,今年会有一个好结果。最终,辣椒也的确大丰收,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喜人的场景:我家满地都是半人高的辣椒,上面密密麻麻一层白色的辣椒花,蹲下来看,底下有青有黄有红,密密麻麻满是辣椒。我爸雄心壮志地双手叉腰,站在地头满脸的志得意满。那一阵儿,我爸揍我的次数也出奇得少,这让我都跟着生出满怀憧憬和满心欢喜。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我爸再一次失败—品种、产量、收获、运输,一切都没问题,问题出在辣椒的价格上。我家的辣椒丰收,别人种的辣椒自然也大丰收,老天的风调雨顺又不是单独为我爸一个人准备的。而且要命的是,那一年种辣椒的人不知道怎么那么多,满大街都是卖辣椒的,最后只能拼价格。没几天,辣椒已经便宜到不用论斤卖,而是论堆。有一天从街上回家,我爸因为郁闷,加上我妈一直发牢骚埋怨,我爸一生气,把大半车的辣椒就倒在路边沟里了。据我妈说,连捡都没人捡。辣椒又不是青菜,人吃不完还能喂猪喂牛。

第三年,无论我爸怎么解释他研究了当年各种蔬菜的行情,分析了风险和收益,我妈都不为所动,坚决不肯再让他折腾。最后我爸妥协,提出在地里栽树,因为木材的行情一直在涨,从来没降过价。栽树成本很低,生长速度最快的大叶杨树三到五年就能成材,而且在地里套栽,不影响庄稼的收成。我妈这才有点儿动心,默许我爸用最快的速度买回成捆的树苗,拉线、挖坑、浇水,把树苗一一栽到地里。

可谁知第三年那些树即将成材,木材的行情就突然奇怪地停止了上涨,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妈又开始着急,整天埋怨那些树遮阴,还和庄稼争肥料。我爸忍到第四年,明知道再过一年卖树会更合适,可他也绷不住了,怕万一再等一年,木材又降价了呢?

卖了树算账时,我爸我妈都觉得虽然没有预期的收益,但是跟种葱、蒜和辣椒的亏本相比,多少还是赚了一些的。谁也没想到意外出在伐树上。本来伐树是买树的人干的活,我爸觉得自己伐树对庄稼糟蹋的少,而且还能省一笔工钱,就揽过来自己干。没想到连续几天之后又累又热,注意力下降,被一棵倒错方向的树砸了腿。骨折,连治疗加住院,我妈边哭边算账,那年卖树的钱没剩下,反倒又借了钱。

我妈想着,这下我爸该死心了吧,他压根就没有发财的命。我妈觉得,一切的不顺都是我爸的贪心带来的,如果不是想发财,怎么会有这些巧合到让人疑惑的霉运?可是我爸不这么认为,特别是闷在家里养伤的那几个月,他中邪一般翻遍了赤脚医生文致大爷订的那几十份报纸杂志,之后决定最后赌一把,种西瓜。

我爸这次的理由只有一个,科学。信息是科学的,种西瓜投入最少,几斤西瓜种子而已,可产量高,如果天气帮忙,亩产上万斤也是有的。而且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夏天每个人都要吃西瓜。这么一想,除了人工,这个生意简直称得上一本万利。可人工是最不值钱的,种地嘛,干什么不是淌臭汗出力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