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生怕情多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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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往情深

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读书期间,郁达夫结识了一位名叫后藤隆子的日本少女。这位女性是他当时寄宿的公寓主人的女儿。根据郁达夫1917年的日记和当时他发表在日本《新爱知新闻》上的旧体诗来看,他与这位少女一度过往甚密。

1917年6月,郁达夫连续为她写下了三首诗:

几年沦落滞西京,千古文章未立名。

人事萧条春梦后,梅花五月又逢卿。

(《赠隆儿两首》之一)烟花本是无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

(《赠隆儿两首》之二)犹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轻薄一分狂。

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

(《别隆儿》)其中前两首在日本《新爱知新闻》上发表时,郁达夫还专门写了一段附记:

右二绝为隆儿作也。隆儿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动于中不觉发乎外,谓之君子之思服可,谓之旷夫之狂言亦可。要之,出乎情性,止乎礼仪,如天外杨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化作浮萍,无根无蒂,不即不离,所谓兜率宫中文箫梦影者,非耶?

对于这段“相逢道左,一往情深”的恋情,人们可以从我意怜君君不识,满襟红泪奈卿何!

郁达夫后来发表的成名作——短篇小说《沉沦》

中寻得一些踪影。

——N高中的中国学生——“他”,患有严重的忧郁症。他总想尽量避开其他同学,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学友中也有想要和他接近的,但一看到他那愁眉不展的神态,也就只好躲开了。而他自己非但不扪心自问,反倒怨恨起同学来。因为那些学友主要是异族的日本人。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他很兴奋地这样想。可是一安静下来,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到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有一天放学以后,他同三个日本同学一起回去。就他来讲,这真是桩新奇罕见的事情。走到公寓附近时,忽然迎面走来两个女学生。在这远离城市的郊外,他还从未见过女学生的身影,所以不由得感到一阵窒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擦肩而过时,三个日本学生都问:

“你们上哪儿去?”

“去哪儿了?”

女学生便娇声娇气地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日本学生都放声大笑起来。他们是多么开心、兴奋和得意啊!一种难言的羞耻与寂寞一起向他袭来。他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心里好像还在敲鼓,不停地咚咚作响。

过了一会儿,他在心里这样发起牢骚来: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噢,懦夫,懦夫!”

他忽然想起了两个女学生的眼睛。那四只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波,多么富有朝气啊!从那充满喜悦的眼波里,似乎还飘来了什么。霎时,他心血来潮。可是转念一想: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

他伤心极了。“我何苦要到日本来?”他开始感到非常后悔。然而,他痛感悲伤的乃是中国的贫弱。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想到这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就这样,他强烈地感到比什么都更渴望的是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夏娃’,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所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身体渐渐地衰弱下去,抑郁症也越来越严重了。他虽然到了那种地步,但在心里还有一个唯一的点燃希望之火的人,那就是他住的那家公寓主人的女儿。她17岁,长方形的脸,大眼睛,一笑,脸蛋上就显出两颗酒窝。同时,镶着的那颗金牙,黄灿灿地也显露出来。她多么漂亮可爱呀!似乎她自己也知道了这些,所以常常在那里弄笑。

他在悄悄地爱她。然而,心里越是想她,在她面前越显得格外拘谨。她送饭或来铺被的时候,虽然心里想和她说句话,可是却总是装作没看见她,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来。

形成这种病态的心理,说是因其抑郁症也未尝不可,然而,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中国人。

秋天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和他同住在这个公寓的人都去N市行乐去了。只有他因经济困难,独自留在公寓里。吃过晚饭以后,就呆呆地躺在床上。

一会儿,为了消遣,他拿了一本乔治·罗伯特·吉辛的小说来读。可是不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就是看不进去。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泼水声,打破了寂静。他愕然地侧耳细听,马上明白了,那声音是从浴室传来的。说不定就是那姑娘!刚一想到这里,呼吸立即急促起来,全身的血液也涌上了头顶。迟疑了一会儿,他打开房门,拖鞋也不穿,蹑手蹑脚地走下扶梯,偷偷地潜入厕所,隔窗向外偷看。浴室就在厕所的隔壁,从厕所的窗户看去,浴室里的一切,一目了然。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丰腴肥白的大腿!

那流线型的全身曲线!

他本来打算稍看一眼就走。没想到现在竟同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了。身子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前额偶然碰撞了玻璃窗。

“是谁呀?”

浴室里发出了她的问话声。他慌慌张张地跳出了厕所,飞也似的跑上楼去,扯开被子,钻了进去。他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寓里的人全都出去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那么她一定很清楚从厕所偷看浴室的除他以外不会是别人。一想到这些,他感到再也没脸和她见面了。

次日,天刚刚破晓,他就像逃犯似的偷偷地溜出公寓。说来也巧,走来走去,途中倒发现了一个理想的新住处。和房主讲定以后,那天下午他就搬了家。

……尽管以上只是小说中的情节,然而对于一名崇尚“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的“私小说”作家来说,即使并非全部是事实,也多少透露出郁达夫那种独具个性的经历和情感的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