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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岁月的发条

1裴紫一直没有电话来,也没有回信,倒是董从文打来电话,要我给他送行:“诸葛,哥们儿要走啦,你也不送送?”

“我们不是告过别了吗?”我说,“要不咱们再送一回?”

“我下午飞机走,你来送我吧?我有神秘礼物送给你。”他说。

冲着他的神秘礼物,看来我是得去一趟了。我这人最怕送往迎来,我的感伤是骨子里的,碰上这等事儿,大多十天半月缓不过劲儿来。当初我在南大读书的时候,我的朋友王晓华毕业,我知道他是盼望我去送他的,为此,他预告要把他的书和书橱送给我。我们实在可怜,喜欢女孩子,却一个红颜知己独没有,我们相互引为知己的意思是除了彼此,就没有什么其他贴心朋友了,除了我可能没有什么人会送送他。但是,我呢?早早地请他吃了一顿,然后一个人偷偷地溜了,我没有去送他,为此,王晓华一直没有原谅我,离开南京以后,没有给我来过一封信,一个电话。

我们如约在校门口见面,十几天没见,董从文头顶的头发越发地稀落,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却似乎突然之间长了很多。

我拉开后车门,看到章静宜也在,章静宜见到我,往里让了让:“诸葛老师好!”

我说:“章静宜,你也在啊!正好我们一起送董老师。”

“什么诸葛老师?叫他弟弟!”董从文不满意地叫起来,“诸葛,这位是你的嫂夫人,和我一起走,想一想,关羽怎么对待刘备的两位妇人的?知道怎么叫了吧?叫嫂嫂!”

我说:“这倒是的。有章静宜陪你去厦门,我就放心多了。人地生疏,有个人陪着,就好。可是,嫂夫人不是还没毕业吗?学业怎么办?”

章静宜脸红了:“我在厦门联系了一个实习的地方,我去实习,过了年,我还要回来参加毕业考试和答辩呢!”

我说:“我来开车吧,你们坐后面。”

我坐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一下子,三个人都沉默了起来,车箱里只有马达低低的嘶叫。学校到虹桥机场实际很近,从祁连山路上环西大道,转延安路高架,30分钟也就到了。

我说:“马上就是圣诞节了,怎么不过了节再走?”

没有回答。从反光镜看过去,章静宜偎靠在董从文的身上,好像在流泪。

车窗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上海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雪了,我知道上海这样的地方不会下雪,这里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淋漓的酷冷,甚至这里的人也是温吞不火的,雪怎么会光顾这里呢?

到了机场,董从文去办登机手续,我和章静宜守着行李等在大厅里,章静宜脱了外套,看着窗外,突然问我:“诸葛老师,你觉得我这样,对吗?”

我能说什么呢?章静宜还小,她还没有到用理性判断来决定一件事情的年龄,但是,在我们有限的一生中,仅有的那几件大事,恰恰是这个时候来临的,比如,我们要不要上大学,上什么专业,它决定了我们未来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再比如,我们要不要结婚,和什么人结婚,它决定了我们一生的幸福和不幸,但是,这些事,都是在我们对自己和外界几乎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来了,我们在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地靠草率做了决定,此后我们的一生似乎就在为我们的草率支付罚金。可是,对章静宜我该怎么说呢?我说:“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是要用对和错来判断的,绝大多数东西只能用你是不是喜欢来判断。你喜欢和董从文在一起吗?他对你是不是真的很重要?你应该回答的是这些问题,而不是问对和错。”

“为什么你和他说的那么相象?”看得出来章静宜对我的回答很失望,她依然看着窗外,“我爸妈不会来送我了。”

透过章静宜望着窗外的侧像,我能看出此刻这个女孩心里的软弱和犹疑,每个人都会有这种软弱的时候,问题是你能不能战胜这种软弱,让自己从犹疑中挣脱出来,让自己重新变得坚定,我说:“你们会幸福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好很多。”

“是啊,厦门这个时候还很暖和,至少比这里暖和,也许我们去了,一切就好起来了,对吧?”章静宜努力显出快活的样子。

董从文在检票口向我们招手,我们拉起行李箱往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章静宜塞给我一封信,她俯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是我给爸妈写的信,本来想他们会来送我,我可以直接交给他们,现在,只好请你帮我寄了。”

我说:“你放心,我会帮你寄的。”

董从文从我手里接了行李,道:“诸葛,看看汽车钥匙在不在你袋里?”我一摸裤袋,这才想起,刚才是我到车库停的车,钥匙还在我袋里,没等我把钥匙掏出来,董从文便说:“它归你啦!行驶证什么的,文件都在车上的储物柜里。”说着,他挽了章静宜,向登机口走去,仿佛怕我说什么似的。

我举着钥匙,手停在了半空。

望着他们匆匆而去的背影,我很想说点儿什么,或者拥抱他们一下,可是,他们越来越远,我终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和董从文认识很早。那时我在南大读硕士,他已经做讲师了,不过在他在南大没什么地位,这从他常常跟硕士、博士生们混在一起,躲在研究生宿舍喝酒中看得出来,当然,这不等于说他学问不好,相反,他学问很好。那时,我们常常一起喝酒,常常为了3块钱的请客互相推托、炫耀半天;那个时候他出口就是珠玑,让我倾慕不已;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出没在各种各样的舞会以及英语角,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互相唱和。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连福科的名字怎么写,德里达的法语发音是怎样地都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一点儿康德、黑格尔、萨特,我靠着背诵黑格尔的《小逻辑》来到南京,我是多么地孤陋寡闻,他呢?他不仅知道这些人而且对这些人如数家珍。那个时候,我们有相同的命运和屈辱,我们像知己一样互相理解。就这样有两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董从文会把车送给我,老实说,我们的友谊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深了,特别是他也来上海,成了我的同事之后。有的时候,我甚至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不是学术同道和生活友人,尽管我们还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但是我们更多只是同事。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刺痛,在董从文的意识里可能我一直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在我的意识里,我却早早地已经背叛了我们的友谊。

那是什么时候呢?那是看了他的论文《论爱与幸福》之后吧,在那篇论文里,他把爱和幸福割裂开来,认为爱和幸福是完全不同的价值追求,不应该混为一谈,不幸福的爱可能更为伟大而富于激情,因而也更有价值。看了那篇论文以后,我觉得他已经彻底堕落了,他在为自己的婚外恋寻找借口,为自己作为一个失败男人,一个既不能让妻子幸福又不能让情人满意的男人寻找逃避的理由,他在性上面、爱上面太随意了,尽管这是他和妻子之间失败的婚姻造成的,但是,这又如何呢?难道每一个婚姻不幸的男人都有理由如此吗?

现在想这些好像有点儿晚了,我和董从文已经又一次分开了,我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来过。

2从机场出来,我绕了个很大的圈子才上了延安路高架。

起先是把车开到机场出口的的士车道上去了,接着又把车开到了巴士车站,好像我是来接人,而不是来送人的,我找不到出口,最后我索性把车停在机场里的一条小路上,一边抽烟,一边看飞机起飞,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要干甚么,即使我离开了机场,我到底又想做什么呢?

看着天上,飞机忙忙碌碌地起降,人有时候会产生很虚无的感觉。比如感情,有的人正急着离开这个城市去远方寻找,有的人又恰好相反,他们正从异地匆匆赶来此地采摘,在这个城市里感情的输入和输出,是如此频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已经真正左右了这项贸易,许多人只是盲目起降,他们飞来飞去,实际上是毫无方向的。人们为什么不能安于这个城市?为什么要飞到高高的天上,去寻找那份感情呢?在上帝的眼里,这些飞来飞去的人,真的值得赐以幸福吗?在这个城市里,有的人正在把一根木头钜开,有的人正把一些短木条连接起来,董从文,我的朋友,他把一段木头钜开,又飞到另一个城市去拼接另一些木头,他这样做是对的吗?

上帝,保佑我的朋友,但愿章静宜不用再问“对和错”的问题,但愿在遥远的异地,他们能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一包烟还没抽完,一个保安握着电棍踱了过来,但是,他并不靠近我,而是远远地望着我,我知道我这样望着飞机发呆,长吁短叹的样子,的确让人怀疑。突然想起,章静宜上飞机前托我转寄的信,到邮局去,恐怕这会儿邮局已经关门了,不如,直接把信给章静宜爸妈送去。

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受了一些,能为朋友做事,让人舒服。

这个城市要说大的确非常大,对于一个依靠两条腿走路或者以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的人来说,这个城市可能是个恶梦,有些地方你一辈子也到不了,对于依靠公交车出行的人来说,大体也是如此,坐着公交车把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逛上一圈,你可能要花去整整一年的时间,事实这个城市的许多人就是这样把一生花在了路上,他们每天坐着公交车上下班,一辈子也没有把那条班车线跑完,但是,对于有车的人来说,依靠这个城市发达的高架路,他几乎不用落地,就可以从一个地方飞驰到另一个地方,他可以像一只自由的蜻蜓,在高架路上随意起降。这个城市,在多大的程度上是为汽车准备的,又是在多大的程度上是为自行车和公交车准备的呢?

没多久,我就到了五角场,车子拐进国权路之前,我在邯郸路国定路口买了一大束太阳花,我想给章静宜爸妈带上一些花,可能会让他们好受些。拐进国权路,在复旦大学出版社门口停好车,拿了信,抱着鲜花,往复旦南区走,觉得自己非常像一个信使。可是,我送来的消息是什么呢?我心理惴惴不安。

看门人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拦我。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房,装修非常豪华,可能章静宜的父亲是复旦大学的教授或者什么领导吧?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黑色缎面旗袍,外罩一件白色披巾,公寓里过高的气温让我有点儿头晕,空调开得太高了。

我说:“我来送一封信。”

她接过信,当着我的面拆开,一边看信,一边说:“进来坐坐吧!让你麻烦了!对了,你贵姓?你是章静宜的朋友吗?”

看着她充满忧伤和疑问的眼神,我突然内疚起来,我说:“不,我只快递公司的,我只是来送信,还有花。”

我把花递进她的怀里,然后转身嗵嗵嗵地溜下了楼。

3我越来越相信,那天晚上出现在房门口的猫就是Dan,一只猫,它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然后又悄然消失,这意味着什么呢?有时候许多东西会在你的生活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你还没有来得及领略它的意义它就消失了。

我曾经有过一只电咖啡壶,非常好用,它跟着我辗转迁徙了好些地方,一直没有坏,它只是一天天变老,老到有些寒掺了,有一天我在洗它的时候突然想到应该扔掉它,便顺手把它扔出了窗外,此后它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它毫无怨言地消失了,我呢?也没觉得缺少了什么,事情就是这样。但是,当我的韩国师兄来看我送给我一只同样的电咖啡壶的时候,它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那个时候我才领略了一件物品,它消失的意义,它让你怀念。

每次上下楼,看见小Catherine裹着大衣茫然地坐在台阶上的样子,我就会强迫症似地想Dan,好像自己有义务把这个问题弄通似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Dan找到,找到Dan一切就都有答案了,或许裴紫的答案也在Dan身上。我到超市买了最好的MIMI牌猫食,每次出门我都要在房门口摆上一盘,三天以后,盘子里的食物不见了。此后,只要我出门,盘子里的食物总会少掉一些,看来Dan就在附近,只是,它不愿意出现。

相信故乡

埋葬祖父和先人的地方

但要离开

这样才能看得明白

逃得更迅速

相信过去

但要离开

这样才能听得真切

恨得更彻底

相信故乡吧,就如同相信过去

相信生成和万物

来的地方和将要去的地方

相信故乡吧

一刹那间的

歌咏

一刹那间的

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