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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笺短情长,寸心难寄(2)

在玉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神亦相同,可玉山下已经春去秋来,秋过春回,悠悠三十年,又到了蟠桃宴。

王母为了准备蟠桃宴,做了很多傀儡宫女干活,宫殿里突然热闹起来。

西陵珩觉得很有意思,也学着做傀儡,王母教她,先要点心头精血,令傀儡得生气,再用灵力操控它做事。傀儡并不难做,操控却很难,先不说与自己命脉息息相关的心头精血,只是所需的庞大灵力就不是一般的神所能承受。即使以王母之能,若非这是在灵气充盈的玉山,若非这些傀儡都是贴身服侍,她也无法操纵这么多傀儡。

王母取笑西陵珩,“马上就不用写信了,可以当面说话,是不是很高兴?”

西陵珩愣了愣,似喜似愁,低下了头。

王母摇头而笑。

西陵珩突然抬头问:“以前的王母并不举行蟠桃宴,蟠桃宴是从你开始的规矩,每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劳心费力,你真正想见的那个神或者妖可有来过?”

王母蓦然色变,手中正在做的木头傀儡掉在地上,厅内捧茶而来的宫女碎成了粉末。

“不要以为我对你好言好语,你就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我再关你一百二十年!”

王母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宫女们噤若寒蝉,西陵珩却朝阿獙偷笑,“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喜欢这个老妖女了?”

蟠桃宴召开时,各路英雄如期而至。

西陵珩非常开心,因为轩辕族来的使者是四哥昌意,论理昌意上一次刚来过,这次不该他来,四哥肯定是为了她才特意向父王争取来玉山。

可是,神农一族只有共工赴宴。

共工向王母赔罪,“二王姬病逝,炎帝非常伤痛,以至成疾,族内各官员各司其职,不敢轻离,所以只有晚辈来。”

王母将一笼蟠桃交给共工,让他带给炎帝,“替我向炎帝转达哀思,劝他节哀顺变。”

共工行礼后恭敬地告退,王母站在悬崖边,眺望着云海翻涌,身影透着难言的寂寞哀伤,一站就是一整天,没有一个宫女敢去打扰。

西陵珩走过去,站在王母身后。

王母将一个木盒递给她,“这是青鸟刚从山下拿上来的,看来蚩尤虽然未来,礼却到了。”

西陵珩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两个木头雕刻的凤凰。

西陵珩先是不解,后又突然明白,把它们放在地上。

两只凤凰接触到地气,立即迎风而长,变成了两只和真凤凰一模一样的凤凰,披着五彩霞衣,啾啾而鸣,上下飞舞,左右盘旋。

凤凰贵为百鸟之王,性格高傲,可这两只凤凰和西陵珩无限亲昵,时而飞到远处为她跳舞,时而飞到近处绕着她的身子盘旋。凤凰的鸣声如琴,愉悦动听,它们边鸣叫,边飞舞,不要说西陵珩,就是王母都露了笑意。

半柱香后,凤凰才因为附着在上面的灵力耗尽,结束歌舞,收起翅膀落下,变回了木雕。

王母看着木雕出神,西陵珩问:“怎么了?”

王母冷冷说:“你的朋友倒真不简单,竟然能在千里之外操控傀儡,尤其难得的是还有声音。”其实,令王母感叹的不是这个,只要不惜代价,傀儡可以远隔千里杀人取物,可那是为了权和利,而蚩尤不惜耗损心血,竟只为让西陵珩一笑。

西陵珩笑着收起木雕,虽然它们已经没有用了。

很快,三天的蟠桃宴就结束了。

对西陵珩而言,蟠桃吃了三十年早吃腻了,蟠桃宴十分无趣,可当蟠桃宴结束时,她又觉得难受,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昌意哥哥要离去。

西陵珩依依送别哥哥后,独自躲到了桃林深处,连阿獙都没带。王母却不知道怎么就寻到了她,问道:“想家了吗?”

西陵珩很早以前就在纳闷王母说过的一句话。当日王母惩戒她时,说的是“看着你母亲的面上,我保全你的名声,不对外宣布偷盗罪名,只罚你帮我看守桃林一百二十年”。西陵珩自小到大,只听说过看在她那威名远播四海的父王的面上,第一次听说“看在你母亲的面上”,而且是从玉山王母口中所出,所以她一直很好奇。

她大着胆子问王母:“你认识我母亲吗?”

“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真的?”西陵珩不是不信,而是意外。

“如今提起你爹爹,天下无人不晓,可当时没有几个人听过他的名字,而你母亲已经名动天下,人人皆知西陵有奇女,炎帝、俊帝都派使者去为儿子求过亲,如果你母亲同意的话,如今你也许就是神农、高辛的王姬了。”

西陵珩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那当年,我娘亲是什么样子?我爹爹又是什么样子?”

王母眯着眼睛,似在回想,“你母亲是我见过的最聪慧勇敢的女子,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英俊倜傥的少年,那时……”王母的话语断了,半晌都不出声。日光透过绯红的桃花落下,碎金点点,疏落间离。风吹影动,王母的容颜上有悠悠韶华流转,有着阿珩看不懂的哀伤。

“为什么我母亲从未提起过你呢?”

王母的笑意从唇边掠开,惊破了匆匆光阴,“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好友了。”

“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

“两千多年了,自从我执掌玉山,我就再未下过山,他们也从未来过。”

西陵珩看了看四周,说不出来话,上千年,她就独自一个守着这绚烂无比的桃花日日又年年?

王母沉吟了一瞬,问道:“你母亲可好?”

西陵珩侧着头想了想说:“挺好的,她喜静,从不下山,也很少见客。”

王母的容颜仍如二八少女,纵使是神族,蟠桃也不能让他们长生不死,不过常食却能让容颜永驻。西陵珩看着王母,突然冒出一句:“我母亲的头发早已全白了。”

“你爹爹、你爹爹……”王母的话没有成句,就不再说。

西陵珩却已经明白她想问什么,“母亲喜静,爹爹很少去打扰她。”

王母和西陵珩相对无言。王母是因为玉山戒规不能下山,母亲呢?又是什么让她画地为牢?

王母忽然想大醉一场,高呼侍女,命她们去取酒。

王母醉了,几千年来的第一次醉。

西陵珩看着她在桃花林里,长袖飞扬,翩翩起舞。

王母笑着一声声地唤她,“阿嫘,快来,阿嫘,快来……”

西陵珩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曾被女伴娇俏地叫“阿嫘”。她站起来,陪着王母跳舞,却无法回应王母的呼唤。很多很多年前,王母也应该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只是太久没有人叫,所有人都不知道了。西陵珩不想叫她王母,至少现在不想,所以她不说话,只是陪着她跳舞。

蟠桃宴后,玉山恢复了原样,冷清到肃杀,安静到死寂。

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食物,一模一样的景色,因为四季如春,连冷热都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前面的三十年,西陵珩因为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少,并不真正理解失去自由的痛苦,无所畏惧,痛苦自然也淡,可这三十年才刚开始,她想着还有三个三十年,就觉得前面的日子长得让她畏惧,因为畏惧,她的痛苦变得沉重。

玉山隔绝了世界,也把西陵珩隔绝在世界之外。她常常想,也许等到她下山时,会发现她已经和所有朋友没有话可说。他们知道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即使是神族,一生中又能有几个正值韶华的一百二十年?

西陵珩给蚩尤的信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到后来索性不写了。

蚩尤却仍坚持着隔二岔三的书信,他甚至都不问西陵珩为什么不再回信,他只平静地描述着自己的生活,偶尔送她一个小礼物。

西陵珩虽然不回信,可每次收到蚩尤的信时,心情都会变好一点。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子,西陵珩没有给蚩尤片言只语,蚩尤却照旧给她写信。

四年后,玉山上依然是千年不变的景色,玉山下却刚刚过完一个异样寒冷的严冬,迎来了温暖的春天。

西陵珩在桃林眯着眼睛看太阳时,青鸟带来了蚩尤的信。

信很长,平平淡淡地描述风土人情,温温和和地叙述着一些故事,里面一句看似平常的话却灼痛了她的眼。

“行经丘商,桃花灼灼,烂漫两岸,有女浆衣溪边,我又想起了你。”

一个无意落下的“又”字让西陵珩辗转反侧了一晚上。

第二日清晨,烈阳带着她的信再次飞出玉山。

经过几十年的相处,阿獙和烈阳已混熟,烈阳性子古怪,并不容易相处,可阿獙喜欢烈阳,不管烈阳怎么对它,它总能黏住烈阳。烈阳被黏得没了脾气,慢慢接纳了阿獙。

阿獙和烈阳戏耍时,西陵珩就一边看守桃林,一边养蚕。

几十年来,她收了蚩尤很多礼物,却没有一件回赠。玉山之上有美玉、有异草、有奇珍,可那都属于王母,不属于她。

她的母亲精通养蚕纺纱,在她还没学会说话时就已经学会了辨别各种蚕种。她琢磨着也许可以借助玉山的灵气,养出一种天下绝无仅有的蚕,为蚩尤做一件天下绝无仅有的衣袍。

玉山上没有日月流逝的感觉,桃花一开就千年,西陵珩计算时光的方式是用她和蚩尤的信件往来。

他给我写信了,我给他写信了,他又给我写信了,我又给他写信了……漫长的时光就在信来信往中流过。

十六年养成桃花蚕,五年纺纱,三年织布,一年裁衣,西陵珩总共花了二十五年为蚩尤准备好了衣袍。

衣袍制成时,满屋红光惊动了整个玉山。侍女们以为着火了,四处奔走呼叫,王母匆匆而来,看到一袭简简单单的红色衣袍,可那红色好似活得一般,在狂野地怒放,在呼啸着奔腾,盯着看久了,觉得自己都要被红色吞噬。

就连王母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红色,愣愣看了好一会,对西陵珩说:“你果然是阿嫘的女儿。”

西陵珩命烈阳把衣袍带给了蚩尤,并没有说衣袍何来,只说回赠给他的礼物,希望他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