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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辜负当年林下意(2)

他朝着王母徐徐而来,行走间衣袂翻飞,仪态出尘,微笑的视线扫过了众神,好似谁都没有看,却好似给谁都打了个招呼。

王母凝望着少昊,暗暗惊讶。世人常说看山要去北方,赏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水,温润细致,儒雅风流,这世间竟有男子能并具山水丰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执晚辈礼节,“晚辈今日来,是想带未婚妻轩辕妭下山。”

王母压下心头的震惊,冷笑起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何幽禁她,你想带她走,六十年后来。”

“轩辕妭的确有错,不该冒犯玉山威严,可她也许只是一时贪玩,夜游瑶池,不幸碰上此事。请问王母可曾搜到赃物,证明轩辕妭就是偷宝的贼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时,玉山竟然幽禁无辜的轩辕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难免因此而受损!”

少昊语气缓和,却词锋犀利,句句击打到要害,王母一时语滞,少昊未等她发作,又是恭敬的一礼,“不管怎么说,都是轩辕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罚她有因。晚辈今日是来向王母请罪,我与轩辕妭虽未成婚,可夫妻同体,她的错就是我的错;我身为男儿,却未尽照顾妻子之责,令她受苦,错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辞说得晕头转向,气极生笑,“哦?那你是要我惩罚你了?”

“晚辈有两个提议。”

“讲。”

“请囚禁晚辈,让我为轩辕妭分担三十年。”

“还有个提议呢?”

“请王母当即释放轩辕妭,若将来证明宝物确是她所拿,我承诺归还宝物,并且为玉山无条件做一件事情,作为补偿。”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神族都暗暗惊讶,不管王母丢失的宝物多么珍贵,高辛少昊的这个承诺都足以,更何况证据不足,已经惩罚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恳切,如果王母还不肯放轩辕妭的确有些不对了。

王母面上仍寒气笼罩,“如果这两个提议,我都不喜欢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着轩辕妭,直到她能下山。”

这个少昊句句满是恭敬,却逼得王母没有选择,如果她不配合,反倒显得她不讲情理。王母气得袖中的手都在抖,世人皆知玉山之上无男子,若换成别的神族高手,她早把他打下山了,可眼前的男子是高辛少昊—惊鸿一现却名震千年的高辛少昊,她根本没有自信出手。

王母把目光投向了远处,默默地思量着,少昊也不着急,静静等候。

几瞬后,王母心中的计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着说:“你说的话的确有点道理,轩辕妭若只是无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惩戒她了,如果她不是无心冒犯,那么我以后再找你。”王母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请轩辕妭,告诉她可以离开玉山了,让她带着行李一块过来。”

少昊笑着行礼,“多谢王母。”

西陵珩呆在玉车内,天大的事情竟然被少昊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必须赶在王母发现她失踪前主动出去。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袭红衣,不想蚩尤正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凶狠冰冷,眼中充满了震惊、质疑、愤怒,甚至带着一点点期盼,似乎在盼着她告诉他,她不是轩辕妭,她只是西陵珩。

西陵珩不知为何,居然心在隐隐地抽痛,她想解释,可最终却只是嘴唇无力地翕合了几下,抱歉地深深低下了头。

她伸手去挑开帘子,啪嗒一下,帘子被一条绿色的藤蔓合上,藤条缠住了她的手,她想要推开它,它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肯让她出去。

可是她必须赶在侍女回来前出去,她一边用力地想要抽手,一边抬头看向蚩尤。蚩尤脸色苍白,身子僵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西陵珩紧紧地咬着唇,用力地抽着手,藤蔓却是越缠越紧,眼看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西陵珩一咬牙,挥掌为刀,砍断了藤蔓,跃下玉璧车,走向少昊。

少昊看到她,微微而笑,一边快步而来,一边轻声说:“阿珩,我是少昊。”

明明见到这般出众的少昊很欢喜,可是那藤蔓却似乎缠绕进了心里,一呼一吸间,勒得心隐隐作痛。阿珩匆匆对少昊说:“我们下山吧!”

“好。”少昊很干脆,向阿珩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拉着阿珩跳上玄鸟,玄鸟立即腾空而起,少昊站在半空,对王母行礼,“多谢王母成全,晚辈告辞。”

玄鸟展翅远去,阿珩回头望去,桃花树下,落英缤纷,蚩尤一动不动地站着,仰头盯着她,唇角紧抿,眼神冷厉。

鸟儿越去越远,那袭红衣却依旧凝固在那里,鲜红得灼痛了她的眼睛。

希望蚩尤能明白她的苦心,不要怨恨她,可不明白又如何?也许他们本就不该再有牵连,毕竟她的真名叫轩辕妭。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珩才想起身旁站着她的未婚夫婿高辛少昊。

她不敢抬头,只看到他的一角白袍随风猎猎而动,动得她心慌意乱。

自从懂事,她就想过无数回那个少昊是什么样子,四哥总笑着宽慰她,天下的男儿都会在少昊面前自惭形秽。她总觉得是四哥夸大其词,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四哥一点都没夸张。

阿珩不说话,少昊也不吭声。

长久的沉默令她觉得尴尬,阿珩想是否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鼓起勇气抬头,入目是一张煞白的脸,未等她开口,少昊的身子直挺挺地向下栽去,玄鸟一声尖锐的哀鸣,急速下降去救主人,阿珩立即运足灵力,无数蚕丝从她衣上飞出,在半空系住了少昊。

玄鸟带着他们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涧中,阿珩随手一挥,将一块大石削平整,权作床榻,把少昊放到上面。

少昊脉息紊乱,显然刚受过伤,阿珩只能尽力将自己的灵力缓缓送入他体内,为他调理脉息。

傍晚时分,少昊的脉息才稳定下来。阿珩长吐了口气,擦着额头的汗珠。

难怪她刚才说走,少昊立即就走,原来他怕王母看出他身上有伤。可天下谁有这本事能伤到少昊?阿珩一边纳闷着,一边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细细打量着少昊。

少昊面容端雅,一对眉毛却峻峭嶙峋,像北方的万仞高山,孤冷伫立,寒肃苍沉。

阿珩好奇,他的眼睛是要什么样,才能压住这巍峨山势?

正想着,少昊睁开了眼睛,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宛若南方的千里水波,有云树沙鸥的逍遥、烟霞箫鼓的散漫、翠羽红袖的温柔,万仞的山势都在千里的水波中淡淡化开了。

阿珩被少昊撞个正着,脸儿刹那就滚烫,急急转过了头。

少昊不提自己的伤势,反倒问她:“吓着你了吗?”

西陵珩低声说:“没有。”

“我随你哥哥们叫你阿珩,可好?”

“嗯。”阿珩顿了一顿,问,“谁伤的你?”

少昊坐起来,“青阳。”

“什么?我大哥?”阿珩惊讶地看少昊。

少昊苦笑,“你大哥和我打赌,谁输了就来把你带出玉山。”

阿珩心里滋味古怪,原来英雄救美并非为红颜。而他竟然连误会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这么急急地撇清了一切。

“你被幽禁在玉山这么多年,有没有怨过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

阿珩不吭声,她心里的确腹诽过无数次大哥了。

“王母囚禁你后,你母后勃然大怒,写信给你父王,说如果他不派属下去接回你,她就亲自上玉山要你,后来青阳解释清楚缘由,承诺六十年后一定让你出来,才平息了你母后的怒火。”

阿珩眼眶有些发酸,她一直觉得母亲古板严肃,不想竟然这样纵容她。

少昊微笑着说:“青阳想把你留在玉山六十年,倒不是怕王母,而是你上次受的伤非常重,归墟的水灵只保住了你的命,却没有真正治好你的伤,本来我和青阳还在四处搜寻灵丹妙药,没想到机缘凑巧,王母竟然要幽禁你,青阳就决定顺水推舟。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尤其适合女子,山上又有千年蟠桃,万年玉髓,正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

原来如此!这大概也是蚩尤为什么六十年后才来救她出玉山的原因,她心下滋味十分复杂,怔怔难言。

少昊笑道:“若不是这个原因,你四哥早就不干了。昌意性子虽然温和,可最是护短,即使青阳不出手,他也会自行想办法,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来。”

阿珩忍不住嘴角透出甜甜的笑意,“四哥一向好脾气,从不闯祸,他可闹不出大事来。”

少昊笑着摇头,“你是没见过昌意发脾气。”

“你见过?为什么发脾气?”西陵珩十分诧异。

少昊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

阿珩问:“我大哥在哪里?”

少昊笑得云淡风轻,“他把我伤成这样,我能让他好过?他比我伤得更重,连驾驭坐骑都困难,又不敢让你父王察觉,借着看你母后的名义逃回轩辕山去养伤了。”

阿珩说:“你伤成这样,白日还敢那样对王母说话?”

少昊眼中有一丝狡黠,“兵不厌诈,这不是讹她嘛!她若真动手,我就立即跑,反正她不能下玉山,拿我没辙!”

阿珩愣了一愣,大笑起来。鼎鼎大名的少昊竟是这个样子!

笑声中,一直萦绕在他们之间的尴尬消散了几分。

正是人间六月的夜晚,黛黑的天空上星罗密布,一闪一灭间犹如顽童在捉迷藏,山谷中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黄黄蓝蓝,颜色错杂,树林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凄厉鸣叫,令夜色充满了荒野的不安,晚风中有草木的清香,吹得人十分舒服。

少昊站了起来,刚想说应该离去了,阿珩仰头看着头,轻声请求:“我们坐一会再走,好吗?我已经六十年没看过这样的景致了。”

少昊没说话,却坐了下来,拿出一葫芦酒,一边看着满天星辰,一边喝着酒。

阿珩鼻子轻轻抽了抽,闭着眼睛说:“这是滇邑的滇酒。”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铁、酿酒和弹琴,看阿珩闻香识酒,知道是碰见了同道,“没错,两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工夫才从滇邑人那里学了这个方子。”

阿珩说:“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时贪恋上他们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没喝够,雄酒浑厚,雌酒清醇,分开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惊讶地说:“雄酒?雌酒?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酒分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