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仰头看着他,疲乏地说:“你总是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征服的游戏,其实我早说过,游戏我玩不起。我如果真想挑逗你,不会带着一身难闻的油烟味,在这样一个闷热又空气糟糕的地下车库,特别是你身上还留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她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我们还是说再见吧。只要你对汉堡包没特别的爱好,这个城市这么大,我们再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很大,都会过去的。”
外面果然下着滂沱大雨,邵伊敏从双肩背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骑车冲进大雨之中。远远天际一亮,乌云翻滚中一道闪电划出,然后跟着是一阵沉闷的雷声掠过,雨水劈面砸过来。雨衣根本起不了多少遮挡作用,但她并不在乎,倒觉得痛快淋漓。
一路骑回学校进了宿舍,她大半身湿淋淋地走进寝室,穿了睡衣正在聊天的罗音和江小琳吓了一跳。
“躲会儿雨再回呀,你也不怕着凉。”
邵伊敏捋一下滴水的头发和湿漉漉的面孔,笑了:“哈哈,很过瘾。”
她扔下背包,踢掉透湿的球鞋,取下手表一看,已经进了水,只好摇一下头,随手放在桌上。再拿出包里的手机,还好,双肩背包在背后,又是防水材质,手机倒是没事。她关掉扔到床上,然后拿了洗漱用品、干衣服和毛巾去水房。
罗音和江小琳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儿吃惊,她们从来没见过邵伊敏这样大笑,可以说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了。
罗音起身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现在下的已经称得上暴雨了。狂泻而下的雨水将视线遮挡得一片茫然,闪电不时划破天际的黑暗,雷声隆隆不断,宿舍窗子关着,但走廊的风从门那儿呼呼刮进来。她想象一下在这样的雨夜里骑车狂奔的感觉,不禁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理解不来这份快感。
她这个假期白天去报社,晚上都回学校宿舍,不过再没看到邵伊敏的男朋友来找她,也没看到她在外过夜。她当然有点儿胡思乱想地揣测,不过她既有些心虚,又自认为和邵伊敏没有谈论隐私的交情,根本没想过要去探听什么。
难道真的像李思碧冷冷预言的那样,她失恋了吗?可是她看不出任何异常,除了刚才雨中狂奔后那个显得有点儿诡异的笑。或者受了刺激?罗音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踌躇着要不要去水房看看,又觉得唐突。
“哎,你觉得她和平时是不是不大一样?”罗音小声问江小琳。
江小琳忙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平时也不管别人的闲事,但那些议论肯定有的没的刮进了她的耳朵,她点头,不确定地说:“有点儿,不过应该没什么吧。”
好一会儿也没见伊敏回来,两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罗音拿起自己的茶杯:“我还是去看看得了。”
她走进水房,看见伊敏穿着干净的睡衣,用毛巾包着头发,正在洗衣服。水房的窗子开得大大的,风裹着雨直吹进来,比寝室还要凉爽。罗音只好暗骂自己神经过敏,草草洗下杯子回到寝室。过一会儿,邵伊敏晾好衣服也回来了,表情平静,有条不紊地将背包挂好,球鞋放在通风的地方,拿出抽屉里的维 C银翘片和板蓝根冲剂,冲了一包,再吃了两片药。罗音和江小琳再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儿讪讪。
江小琳没话找话:“邵伊敏,方文静这孩子倒是蛮听话的,教起来不费劲。”
“是呀,很乖的一个女孩子,就是内向了点儿。”邵伊敏敷衍地说,用的是她一向表示交谈到此为止的语调。
她爬上自己的床直接合上了眼睛。罗音向江小琳耸下肩,两人也上床睡觉了。
4 _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城市多处道路积水,可是毕竟带来了这个炎热夏天难得的清凉感觉。
邵伊敏醒来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点儿头痛。江小琳已经先走了,罗音头一次看她在宿舍里睡懒觉,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今天天气很适合休息。”她微笑着回答。
罗音放了心,暗自惭愧,想人家正常得很,倒是自己自从那个偶遇以后有点儿神神道道不正常了,她也出了门去报社。
整个宿舍楼十分安静,似乎只剩邵伊敏一个人了。她拿起桌上的手表看看,不出意料已经停了。她头一次克服了对时间的强迫症,懒得管几点钟了,心想,离托福考试只有一周时间了,既然给自己找虐般找来了这场带着感冒前兆的头痛,就索性再自暴自弃休息一天,不然实在有点儿撑不下去的感觉。
她找出感冒药再吃一次,然后给组长打电话请假,请她重新安排晚上的排班。组长自然嫌麻烦很是不快,可听她嘶哑的声音也只能叫她好好休息。
她重新爬上床,继续睡觉,积攒几个月的疲惫好像在这个总算清凉下来的日子一齐袭来。中间宿舍电话铃响过,她也只当是说不出名堂的梦境的一部分,根本懒得理,翻个身继续睡。这一觉沉酣至极,再睁开眼睛时,她完全没了时间概念。看着蚊帐顶,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回过神来。摸出枕边的手机打开一看,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头倒是不疼了,可是她全身乏力。虽然根本没胃口,但总不能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吧。假期学校食堂全关闭了,她一向讨厌方便面的味道,也从来没给自己准备零食之类。
她慢吞吞地起床,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她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梳理纠结成一团的头发,可是昨天头发没干就睡了,实在没法儿梳平,她只好草草绾成个髻,拿了钱走出宿舍。
假期的校园静悄悄的,只有鸟鸣声在头顶传来,雨后空气清凉而新鲜。
走在林荫道上,风稍稍一吹,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就滑落下来,滴在头上身上,脚下人行道也是大大小小的水洼。笔直一条路,看上去只有她一个人,她穿着凉鞋,一边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踢着水,直到身后赵启智骑自行车赶上来叫她。
“头一次见你走得这么慢,还以为我认错了人。”赵启智笑道,下来推车和她并行。
邵伊敏知道自己走路一向大步流星,像这样慢慢走还一边踢水玩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半是因为没力气,另一半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宁静:“天气不错,走快了似乎有点儿不忍心。”
“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身体还好吧?”
“苦夏,好像有这个说法吧,每年夏天都是这样。”
赵启智笑了:“对,苦夏。我可能永远没法儿适应这里的气候,可是奇怪,现在倒是并不讨厌了,总觉得这样酷热到极致,好像要耗尽忍耐,可是偶尔大雨过后,凉风习习,峰回路转,就有一点儿乐天的惊喜感觉生出来。”
“是呀。”邵伊敏有同感,承认他说得很对。
她在本地过的第一个夏天差点儿让她无法忍受,白天酷热也就算了,晚上闷热的感觉不减,宿舍仿佛是一个大蒸笼,坐在里面不动也像洗桑拿,吊扇搅起的热风根本于事无补。可是老天仿佛只是在考验人的耐心,沿海台风来袭,这里会吹来凉意;郁积的气压释放会带来大雨,总有几天缓和下来的天气让人感激。走在浓荫蔽日的林荫道上、躺在半夜的天台上、散步去湖边,都能体会到夏日严酷下的乐趣。而此时的校园,几乎能称得上天堂了。
“你去哪里?”
“去吃点儿东西,你呢?”
“我去导师家混饭吃,书稿提前完工了,他开心,叫我们几个过去犒劳一下。”赵启智这个暑假过得很舒心,虽然忙碌点儿,但得到导师赏识,编书也算挣了点儿零花钱,现在颇有些踌躇满志,“邵伊敏,今年毕业生签约都不算理想,明年分配的形势可能也不会太好,你有没有想过考研?”
她摇头:“眼下没这个打算。”
“你没想过将来吗?马上大四了呀!”赵启智有点儿惊奇,他觉得邵伊敏不像是那种得过且过、对将来毫无打算的人。
“当然想过。我十八岁的时候,很确定自己将来会做什么,到了现在,反而觉得所有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这么悲观?”
邵伊敏笑了:“不是悲观,只是可能比以前更现实了一点儿吧。”
“如果从现实考虑,真想毕业以后当老师的话,下学期一开始,学校会先搞教学技能竞赛,你应该参加一下。”
她从来没参加过学校的各式竞赛:“这个很重要吗?”
“最重要的其实是十月到十一月的六周教育实习,如果表现够突出,被实习学校看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另外,实习后评定优秀实习生,对于以后联系工作也很关键。”
邵伊敏知道上一届就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她以前对这个太不上心,现在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
赵启智长期做学生会工作,比较了解这些情况。他就事论事地说:“每次系办在分配实习学校时会综合考量,现在好的中学和一般的中学待遇差太远了,谁都想分个好点儿的实习学校,多点儿机会。这个比赛如果能拿名次,应该也能增加分配实习学校的筹码。你的成绩应该是没话说,但现在的情况你得知道,只有成绩是不够的。”
邵伊敏点头,她平时对追求进步和系里的事情通通不上心,但并不代表对世事无知天真,当然知道赵启智说的是正经。两人走到岔路,道了再见。
赵启智上车骑了一段距离,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只见她仍是慢悠悠走着,那个姿势说不上无精打采,倒是有点儿平时没有的放松感。
她的确放松了许多,这么不可理喻地自虐一下,至少想通了好多事情,本来以为会再怎么在心头萦绕不去的,也不过跟那场暴雨一样,总会过去,不值得多纠结。
现在肯定还是得把已经报了名的托福尽量考好才是上策,毕竟这个成绩有两年的有效期,而自己近千元的报名费和这半年的辛苦都不能白费。
至于苏哲,她只是单纯地想,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了,自己的确没有游戏感情的能力和天分,这样结束,最好不过。
5 _
托福考试在八月下旬的一个周六,天气异常炎热。考点设在本市一所高校。邵伊敏参考网上提示和刘宏宇的建议,备好了考试用具,再带上巧克力和瓶装水,早早赶了过去。一上午的考试下来,对体力是严峻的考验,她出来时已经有点儿头晕目眩了。
外面正午的阳光当头直射下来,灼热而刺目。认识不认识的考生们一边交流考试心得,一边往外走去,有人骂骂咧咧地抱怨考场耳机质量太差,一戴上就听到“沙沙”的静噪声。她听得苦笑,找张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打算等一下再走,省得和一大堆人挤公交车。
她仔细回想刚才的考试,听力环节本来就是自己相对的弱项,戴上耳机就觉得难受,忍着疼痛和耳鸣听下来,感觉很受影响,估计这项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绩了,其他都算发挥正常。可是毕竟准备的时间有限,又全是靠自己独自摸索,她对最终的结果不敢确定。再一想,不禁摇头,考得好今年也不可能申请学校了,只好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年再考吧。
邵伊敏正想得出神,突然一个身影罩在她眼前,挡住了透过斑驳树荫洒下来的阳光,她抬头一看,不禁一惊,站在面前的是苏哲。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是一向的冷淡,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考得怎么样?”
“一般吧。”她迟疑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早上八点就过来了一趟,看着你进的考场。”他平静地说。
“有什么事吗?”
他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她哑然,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未免太无聊,可是她的脑袋仍然被考试塞得满满的,确实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了。
“我并没有大热天在学校里等人的瘾头,所以,确实,我有事。”
邵伊敏皱眉困惑地看着他,揉自己的耳朵。苏哲有点儿被这个姿势激怒了:“就算我说什么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也不用把不信任的姿态摆得这么明显吧?”
“对不起,我只是……最近都有点儿耳鸣。我要不信任,那就是不信任我的耳朵,”伊敏苦笑放下手,“我的听力八成也考砸了。”
苏哲沉着脸看着她,良久,伸一只手拉起她:“走吧。”
邵伊敏坐进他的车里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可是看看苏哲绷得紧紧的脸,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可能免不了要吵起来,而她没有任何跟人争吵的力气和心情,索性不吭声。
苏哲也不说话,直接将车开到一家潮州餐馆前停车,但她不客气地说:
“没胃口,不想吃。”
他同样不客气:“没胃口也得吃,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难民样子。”
她最近闻到油味就讨厌,当然知道自己已经瘦到不能再瘦的地步了,只能气馁:“换个地方总行吧,我想吃点儿清淡的。”
他发动车子,开到一家做粥的餐馆,并不问她什么,给她点了一份桂圆莲子粥,自己点了份海鲜粥,然后叫了几个清淡的菜。但他几乎没吃什么,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吃。他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可粥还是很美味的,很配合她现在不振的食欲,她有点儿赌气地大吃起来。
吃完了,两人走出餐馆,邵伊敏停下脚步刚要说话,苏哲回头盯着她:
“也不见得吃完了抹脸就要走吧。”
“如果你是存心要和我吵架的话,那我们也换个时间好不好,我今天确实很累,晚上还要上班,现在只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她眼见他的脸沉得更加厉害,却头一次管不住自己,补充道,“而且我以为我们说过的再见是以后都不用再见的那种。”
“去我那儿睡吧,我估计现在宿舍应该比蒸笼还热。”他竟然没有发怒,眯起眼睛看她,见她一脸的不同意,也冷冷补上一句,“你不会以为我带你回去就是想和你上床吧?”
“我对我的身体没那么大的自信,你找人上床应该根本不费劲,不必为这个理由一定要来找我这么难缠的。可是我对你的身体太有信心了。我说得更直接一点儿吧,我怕我会记住你记得太深,特别是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快做到忘了你。”
“在我忘了你之前,你最好别忘了我。”
邵伊敏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算什么,我没扯着你的衣袖不让你走,就伤了你的自尊不成?”
“我的自尊没那么脆弱,不需要你牺牲自尊来维护,而且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跟任何人上演苦情戏码。”苏哲仍然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一定要现在站在大太阳底下吵架吗?”
正午的太阳此时正火辣辣地照在两人身上,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不等她说话,他握住她的手走向停车的地方,开了车门,将她推了进去,车里也是一阵热浪冲出来,尽管一上车就把冷气打到最大,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凉下来。
苏哲将车驶入往他家去的那条林荫大道,浓密的树荫将阳光遮挡成了柔和的光影,本地热烈的夏天到了这里,很奇怪地被大大稀释了。他拐进小区停好,邵伊敏下车。阳光从树叶缝中穿透下来,晃花了她的眼睛。这还是入夏以后她头次来这里,耳边只听到一声接一声悠长的蝉鸣,并不聒噪,却另添了点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感觉。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打得很低,窗纱半合,光线柔和,客厅上木制吊扇慢速转动,一进来就有点儿凉意。
“你去洗个澡睡会儿吧,到时间我叫你。”苏哲并不看她,转身进了客房。
邵伊敏盯着他摔上的门看了一会儿,恼火地放下书包,只觉一身汗黏得难受,只好走进主卧,一看床上,自己的睡衣竟然正搭在那里。她老实不客气地拿上进浴室洗澡,出来想了想,还是把手机闹钟调到五点。本市三十七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已经持续一周,晚上她都是和罗音、江小琳带了凉席上天台睡的,当然说不上睡得好,现在躺在室温只有二十三摄氏度的房间里,她几乎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手机铃准时响起时,邵伊敏正做着关于考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