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几乎是以静悄悄的姿态,不声不响却又理所当然地重新占据了她身边的位置。只要在本地,他会来接她下班,带她出去吃饭。有时陪她看场电影,有时带她去郊区散步,然后送她回家。两人交谈得并不多,可是居然都觉得这样相对很是平静自然。发展到后来,连她去羽毛球馆他都管接管送了。
当他头一次到羽毛球馆去接她时,罗音还能保持镇定,戴维凡和张新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苏哲礼貌地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邵伊敏先去洗澡换衣服,他就坐球场旁边等着。他穿着白色衬衫加深色西裤,明显和球馆里清一色的运动装束很不搭调,但他泰然自若,专注对着球场,似乎在看打球,又似乎心不在焉地在想着什么。
罗音下场休息,坐到他旁边,一边拿毛巾擦着汗,一边顺口问:“苏先生平常喜欢什么运动?”
他回头微微一笑:“叫我苏哲吧,平时有空我会去慢跑一下。”
邵伊敏出来,他很自然地帮她提着球包,一手替她整理头发,微笑着说:“吹干呀,还在滴水。”
罗音很肯定地确认,他对着邵伊敏的那个笑是不一样的。她在张新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带着宠爱和开心。而伊敏仰头看一下他,虽然随即移开视线,可是如果那不算默契,罗音觉得自己就是白混倾诉版阅人无数了。
他们两人离去以后,罗音看看戴维凡难得有些黯然的面孔,居然心软了,并不打算乘胜追击再去取笑他。可是,张新一向和戴维凡言笑无忌习惯了,老实不客气地拿胳膊捣了一下他。
“老戴,不容易呀,从小学到现在,我终于也等到了,能看到有个女孩子成功地没落入你的魔掌。”
戴维凡没好气儿瞪他,可自己也知道跟老张硬气不起来,只能笑骂:“罗音把你带坏了,原来多老实忠厚一个人,现在也知道讽刺挖苦打击刻薄我了。”
没等罗音发作,张新抢先说:“我积攒了多少年的忌妒呀,终于爽了,今天哥哥我请客,音音,你说你想吃什么?”
“有你这号重色轻友的吗?安慰我也得问我想吃什么吧?”
“有什么可安慰的呀,你都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说到底,你还是太走运了。我其实一心想看着你去表白,邵伊敏淡淡一笑拒绝,你把你以前哄女孩子的招数全用上,拼了命去追求。”罗音越说越开心,“她不理你,然后你越陷越深,每天为相思所苦,从此对所有女人都没有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过尽千帆皆不是,蓦然回首……”
张新抱住她及时制止了她的诗兴大发:“得得得,咱不说了,再说老戴真得跟我们急了。”
戴维凡哭笑不得,的确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他只有过一点儿朦胧的想法罢了,就算想表现得深情,似乎也显得无厘头了,更别说被罗音这么一搅:“你该去写小说了,只写点儿婆婆妈妈诉苦的东西太浪费你的想象力。”
4 _
本地盛夏已经不声不响来临,炙热的阳光,酷热的天气,持续的高温,一如既往考验着大家的忍耐力。苏哲又去香港出差了,打电话回来说订了周五的航班回来。
周五下午两点,邵伊敏参加公司的一次例会,这次会议范围比较小,是讨论徐华英自己独立做起来的品牌代理公司盛华商贸的业务。
这两年盛华一直平稳发展,但聘请的总经理和公司磨合得并不算好,已经离任。徐华英只能抽时间处理那边的事情,大半具体的管理工作由邵伊敏在负责。这次来开会的几个品牌经理分别汇报了最近的经营状况,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昊天百货城南店开业在即,公司代理的几个品牌都在做卖场装修收尾工作。
徐华英听完他们的汇报,说:“丰华和昊天的合作不止一个商场,盛华代理的品牌将来也和昊天百货有很紧密的联系,第一个店不能马虎,待会儿小邵和马经理再到现场去看一下。”
城南店在烈日下矗立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外立面的修整在做紧张的收尾工作。邵伊敏和马经理走进去,里面装修基本结束,只剩下零星的电钻声、敲敲打打声。各个品牌都在做卖场布置,商场的工作人员也往来穿梭进行过道等公共部位的吊旗、POP(卖点广告)安放。
伊敏手机响了,她对马经理说声对不起,稍微走开一点儿接听。
“伊敏,我已经回来了,待会儿去公司接你好吗?”
“我现在在昊天城南店看卖场装修的情况。”
“你去那里干什么,装修噪声对你的耳朵会有刺激的。”苏哲的声音突然有点儿急躁。
“没事,这边装修已经基本结束了。”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接你。”
她放下电话,随马经理一路看着盛华代理的几个品牌卖场。这些卖场散布在商场的几个楼层,装修进行得都算顺利。有几个柜台,已经由店长对店员开始了现场培训。
最后转到盛华代理的一个美国牛仔裤品牌,马经理对邵伊敏说:“就这里装修最麻烦,跟北京总代理那边来回交涉了好多回,最后的效果总算还不错,商场招商部也很认可。对了,昊天百货招商部的向经理那天还跟我打听你呢。”
伊邵敏纳闷,难道真是全民八卦,昊天那边也对他们老板的私生活这么有兴趣?可是自己差不多只到苏哲办公室拿过一次传真而已,哪儿至于就弄得要满世界打听了。她只能笑一笑。
“她说她跟你以前认识,不过你恐怕记不得她了。向安妮,有印象吗?”
邵伊敏摇摇头:“也许见面会想起来吧。”她突然若有所思,从来强大的记忆力一下自动将某段回忆带到了眼前,而那个回忆绝对说不上让人愉悦。
她并不说什么,只仰头看卖场中间背板上的巨幅牛仔裤招贴。那是一个矫健得引人遐想的男性背影和一个女人渴慕的眼神,整个画面十分有诱惑性。
“我每天从这里走过,看到这个图都忍不住会停下来多看一眼。”一个柔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转头,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苗条的女子,穿着商场管理人员的灰蓝色制服套装,黑色高跟鞋,相貌娇美,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化着一丝不苟的淡妆。
马经理笑道:“向经理,我刚刚跟邵助理提到你,你就过来了。”
“不过邵小姐可能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邵伊敏微笑:“我的记忆力一向还算可以,你好,向经理。”
马经理笑道:“你们聊,我先去那边看看。”
向安妮跟马经理点头,然后微笑着转向邵伊敏:“盛华代理的几个品牌这次同时最早宣布入驻昊天百货城南店,对我们招商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请向徐总转达我们的谢意。”
“向经理客气了,两家公司是合作关系,相互支持是应该的。”
向安妮扬起眉毛,摇摇头:“你还是那么镇定,我很佩服。当然,我也不指望你主动问我什么了。我冒昧地问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反正我从来都是别人生活里的冒昧客人。”
“如果是私人问题,我不一定会回答。”
“你对我还在昊天工作,现在出现在这里毫不好奇吗?”
“我对别人的生活一向没多大好奇。”
向安妮再次摇头:“好吧,被你打败了。我还是不理解苏哲的选择,他那样自我随性的男人,居然会对你一直坚持。我向他要过解释,他只是笑着说,你的性格十分强大,他被征服了,就这么简单。当然,现在看也确实是强大,可是强大得让我永远没法儿理解。”
“你我只是路人,没必要去试着理解一个路人的生活,那样可能会干扰到自己的生活。”
向安妮的微笑顿时敛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没错,我的生活已经被自己干扰到了。”她的视线再转向那张海报,“知道我为什么爱看这个招贴吗?有时候我想,我的生活其实也是这样,看着某个背影时间太久,竟然不知道那人其实已经走远,早已经走出了我的生活,属于我永远无法把握住的那一部分。”
“伊敏。”苏哲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衬衫领口解开、袖子卷起,眼睛锐利地扫向向安妮,“向经理,有什么事吗?”
向安妮却十分平静:“苏总,我只是和邵小姐谈点儿公事。”
苏哲伸出一只手扶住邵伊敏的腰,柔声说:“走吧,这边电钻的声音还是很刺耳,对你的耳朵没什么好处。”
邵伊敏点头,对向安妮说:“再见,向经理,如果卖场装修还有什么问题,请尽管跟马经理提出来。”
她迎面碰上马经理,两人交换了几个工作细节,然后告辞,随苏哲出了商场。
苏哲发动汽车,一边闷声说:“关于向安妮,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一下?”
邵伊敏默然,苏哲并不理会她的沉默,看着前方继续说:“三年前我已经请她自动辞职,但她拒绝,我只能让人事部门将她调离总部,她自己选择了去百货分公司。我并不分管百货这一块的业务,三年来我和她没有任何私下联系。这一次她是直接向集团那边申请过来的,中层的人事任免,我并没有在意,调令下达后她过来报到,我才知道。她的理由是她家在本地,父母年纪大了,希望她回来工作。在情在理,我都没办法再去让人事部门将调令收回。可是,我相信她几年前已经明确知道,我和她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邵伊敏仍然保持沉默,苏哲将车停到路边,身子倾过,握住她的手:
“你不相信我吗?”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前的苏哲神情看似平静,可眼神锐利地闪着光。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信,你没必要费这么多功夫跟我编故事玩。可是我会觉得很无趣,如果往后的日子,你不得不解释,我不得不听解释……”
“你以为我还敢再给你听到这样解释的机会吗?”他低下头看着她,笑得苦涩,“一次你已经放手得那么坚决,再有一次,我想我握得再紧,恐怕你也会断腕转身走掉了。”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邵伊敏垂下眼帘,轻声说:“走吧,待会儿交警该过来了。”
“昊天上市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以不用总往那边跑。”苏哲重新发动车子,开上大道,声音不疾不徐地说,“我们结婚吧,伊敏。”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们今天去吃淮扬菜吧”,邵伊敏再怎么镇定,也被惊得完全无语了。
苏哲注视着前方说:“我知道这个求婚很不像样,可是再这么拖下去我大概会发疯了。一想到已经有人抢在我前面向你求婚了,而你在认真考虑,我就忍不住要做噩梦。”
邵伊敏苦笑:“我还能考虑吗?和你这样出双入对,我要是再去考虑别人的求婚,怎么对得起他的诚意,又怎么能说服自己?”
“对不起,伊敏,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过是仗着你对我保留了往日的记忆和情分,就这样纠缠不肯放手,剥夺你别的选择。”
“我实在听怕了选择这个词。好像一切都铺到我面前,只等我比较挑选。
可是我哪有资格拿别人的心意来做对比,我只惭愧我没付出同样的诚意。而且,”邵伊敏迟疑一下,叹了口气,“苏哲,我觉得你始终小心翼翼地对我,我也始终表现得患得患失,我们两人这个样子,好像说不上是正常恋爱的状态,真的有必要继续下去,甚至说到结婚吗?”
苏哲眼睛注视着前方:“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伊敏。我爱你,我没像爱你这样爱过别的女人。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一种抹不去的存在,我只知道我早就没得选择了。”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对她说到爱,声音仍然低沉平静。然而伊敏的震动不亚于刚才听到求婚,她抿紧嘴唇看着车窗外,再没有说话。
车子顺林荫大道向前开着,进了苏哲住的小区。邵伊敏下车,看着三年没来的地方,一时有点儿惶惑。这里的房子外立面似乎翻修过,树木更加茂盛,仰头只见枝叶繁密间透出隐约天空。
那个告别的夏夜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身边这个男人曾那样大汗淋漓地紧紧拥抱她,带着灼热呼吸在她耳边逼问:“真的快忘了我吗?”
回忆让她恍惚失神,苏哲握住她的手,带她上楼,拿出钥匙开门。她注视着他手指间那把闪着幽光的银灰色钥匙,刹那间百感交集。
昔日的时光历历如在眼前,尽管做过那么多遗忘的努力,可是那一段回忆已经铭刻进青春岁月,正如苏哲所说,成了抹不去的一种存在。
同样的钥匙她也保留着一把,和爷爷奶奶住过的老宿舍的黄铜钥匙一起,用一根红绳结拴着,曾被她紧握掌心,刺出伤口,后来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箱子底下。她已几年没去翻动那两把钥匙了,可是从没忘记过它们代表着什么。
一个早已拆迁夷成平地,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她后来只回了老家一次,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去看那片原地重新竖起的高楼;而另一个,正是眼前这座房子的。木制电扇缓缓转动,柚木地板,深色家具,米色窗帘和宽大的颜色略为暗淡的咖啡色沙发,她从前喝水用的马克杯仍然放在茶几上,旁边是她留下的那本《走出非洲》。
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时光仿佛固执地停留在了这个地方。
在这座房子里,她曾度过生命中迷惘岁月初次的放纵失控,曾头一次体会沉沦带来的致命快感,曾和一个男人建立起从未与别人有过的身心无限接近的亲密关系,曾试着交付自己的信任与承诺,曾经历在想念中辗转的独处时光……所有的回忆突然沉重而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苏哲拥住她,凝视她的眼睛:“我曾经很狂妄,说要教给你恋爱的感觉。
可是到头来,是你给了我爱情的感受,远不止一点点喜悦那么简单。”
他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颤动着扫过他的嘴唇。他再吻向她的嘴唇,轻柔的话语仿佛直接送进了她的唇中:“我怕得而复失,怕我从来不曾拥有你。”
他的吻在加深,唇舌辗转在她的口腔中,一点点深入攻陷每个角落。她被动地张开嘴,任他掠夺她的呼吸和思维。那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湮没着两个人。
“我爱你。”他再次附到她耳边,轻声说。这样低沉的语声令她耳中嗡然一响,她微微向后仰头,似乎要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却突然合上双眼吻住他,这个吻从缠绵到热烈,悠长到他们的呼吸紊乱,同时有了微微的窒息感。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移,他的唇灼热地烙过她每一寸肌肤,急迫中带着痛。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时间每时每刻留下印记。那些铭心记取的,那些来不及遗忘的,通通成为生命的点滴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