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没料到她说翻脸就翻脸,也无可奈何。他抬头看向楼上的三个人,乐平仍然伏在她妈妈怀里哭,林跃庆站在旁边,神情木然。他只能先去敲乐清的门,乐清不理,他走进去,看到乐清正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苏哲拖把椅子坐到床边,看着这躺下来比床短不了多少的半大男孩子,试着回忆自己这么大时想的是什么。
乐清无精打采地回头看他:“小叔叔,不用劝我了,我都知道。他们争吵,不是我的错,我应该容许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他们是我的父母没错,但他们不光是为我和平平活着的,他们如果要离婚,我该接受现实。”
苏哲苦笑:“乐清,我承认我没话可说了,不如我带你出去打游戏吧,省得在家闷着。”
这个倒是乐清愿意的,他慢吞吞爬起来,拿了外套,跟苏哲走出房间。
林跃庆已经下楼坐到客厅沙发上抽烟,楼上孙咏芝也带了女儿进卧室安慰。
“庆哥,我带乐清出去转转。”
林跃庆点头:“去吧,等会儿我带平平也出来,给你打电话看在哪里吃饭。”
乐清拉着脸先出门,根本不理他父亲。苏哲和他上了电梯:“刚才跟我讲道理讲得明白,那就别恨你爸爸了。”
“他背叛我妈妈,我有不恨他的理由吗?”乐清笑了,“我要是从来不爱他就好了,现在就可以不用恨了。”
“可是闹脾气不理人,很像小孩子呀。”
“我就是小孩子。”乐清理直气壮,“法律上叫未成年人,父母离婚了我也得被判定由他们中的一个人监护的那种,我只有趁现在任性一下。”
苏哲摸着下巴,笑道:“好吧,小孩儿,去任性吧,不过,记住起码的礼貌也是应该的。”
苏哲开车带乐清去了离家不远的商场,七楼就是电玩区,一上自动扶梯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声。他讨厌这种闹腾,准备去楼下咖啡厅坐着,刚递钱给乐清,一转眼,看到靠侧边玩赛车的一个女孩正是刚才扬长而去的邵伊敏。电玩区热气腾腾,她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件毛衣,专心致志地操纵着游戏杆。屏幕反光照得她年轻的面孔忽明忽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紧抿,全没了平时的镇定和老成。
乐清也看到了她,他和苏哲站到她身后看她玩,她手势稳定、反应敏捷,玩得很不错。一个游戏结束,她满足地舒一口气,回身看到他们两人,一时目瞪口呆。乐清坏笑:“邵老师,玩游戏上瘾对学生来说不大好。”
这是她有一回看乐清玩“任天堂”时教训他的话,现在不免有点儿哭笑不得:“我中学的时候可没玩过这个。”
她说的是实话,读中学时她是标准的好学生,上大学后才进电玩区,刚开始还没什么兴致,可是一玩竟然就有点儿瘾头了。这家商场的电玩最齐全,她一般做完家教后会过来玩上一两个小时再回学校,没想到,今天和学生碰个正着。好在她平时不算道貌岸然,现在也能马上和乐清一块去玩下一款游戏。
苏哲去楼下咖啡厅叫杯咖啡喝着,透过窗子看着街道上往来不休的车辆出神。到了差不多五点,林跃庆打来电话,说了吃饭的地点,他上楼去一看,两个人居然并肩玩得仍然忘我。
他拍林乐清:“走了,你爸带乐平等你过去一起吃饭。”
乐清玩得痛快,没了方才的戾气,乖乖退出游戏。邵伊敏头也不回,只说:“乐清再见,下周上课时间照旧。”
苏哲老实不客气地按停她的游戏:“你也别玩了,为人师表呀。”
邵伊敏无话可说,想想算了,收拾剩余的游戏币,拿上外套和他们一块儿下楼。到一楼正要说再见,苏哲却转向了她,“邵老师,”他声音和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顺路。”
不容她谢绝,他已经虚挽她一下,示意她跟他往地下停车场走。乐清也开心地继续跟她谈起刚才的游戏,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跟着前面这个男人。
苏哲开的车出乎意料地和他本人完全不配,是辆半旧的黑色捷达。乐清和伊敏坐后座,没多久就开到一家才开张不久的海鲜餐馆。这家餐馆装修得颇具中国风,门口已经停了好多车。他转头对乐清说:“上去吧,你爸在207包房,记住礼貌。他或许做了错事,但他对不住的那个人不是你,你妈妈也不需要你这样来为她打抱不平。”
乐清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跟两人说了再见,进了餐馆。
苏哲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林跃庆打电话:“庆哥,乐清上去了吧?
嗯,好,你耐心点儿、坦诚点儿,别摆当爹的架子,也别拿他们当小孩子哄,他们的理解能力比你想的强。”
他放下手机,从后视镜里看邵伊敏:“我们去吃饭吧。”
“我今天不打算喝酒了。”后视镜里邵伊敏似笑非笑,一点儿没有刚才打电玩时那种看着稚气的认真模样。
苏哲哄然大笑,回头看着她:“不,我不打算诱奸你,纯粹就是吃个饭,当我赔罪。下午我说那话的确不妥,你没义务帮我管孩子的心理问题。”
邵伊敏脸上一热,她没法儿适应如此露骨的讲话方式,哪怕听上去没什么恶意。她强自镇定,手扶到车门上:“下午我并没答应你,所以你没什么罪好赔。吃饭?我看算了。”
“难道一定要我承认对你有企图,你才肯和我一块儿吃饭吗?”他挑眉调侃,英气勃勃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戏弄之意。
邵伊敏暗自承认,这的确是个很难应付的男人,相比之下,那些说话期期艾艾的男同学实在太幼稚了。再加上曾经和他有过那样一个尴尬夜晚,现在她还真是很难让他知难而退。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得出你是关心乐清和乐平的,想跟你讨论一下怎么做对他们才算最好。”
她当然也看得出他十分关心那两个孩子,但并不相信他的邀约全为此而来,不过,她下决心让他以后别再提那件事,躲肯定不是个好办法。
“好吧,去吃饭。”她不再坚持,靠回椅背,神情平静。苏哲笑着点头,发动车子,开了大约半小时的样子,停在一家上海菜餐馆前,回头问她:
“淮扬菜,喜欢吗?”
“我不挑食,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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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哲挑的餐馆装修精致,全是小台位,进餐的也多半成双成对,没有一般中餐馆的喧闹样。
他请邵伊敏点菜,她摇头:“我很少上餐馆,对点菜没概念,你点吧。”
他点好菜,果然没叫酒,只让上了一扎鲜榨橙汁:“不知道邵老师这个寒假还有没有时间继续给乐清乐平上课。”
“恐怕不行,我寒假得回家。”她只试了上个暑假不归,父母分别打来电话问了又问,小心翼翼,不肯独自承担女儿避不见面的责任。她还不敢挑战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独自在异地过年,更何况爷爷奶奶已经打来电话告诉她,准备在春节期间和她的叔叔一起回国。
“你认为他们两个适合上寄宿学校吗?”
她认真想想:“我从初一开始寄宿,依我看,大部分孩子都能适应,不过,开始的时候乐平可能会有点儿小问题。”
苏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倒是个很好的例子。”
邵伊敏觉得这话有点儿说不出来的言外之意,不过,她现在根本不想再和他唇枪舌剑,只专心吃着清炖狮子头。
“喜欢淮扬菜的味道吗?”
“还行。”她简单两个字打发了这个问题,尝了下蜜汁糖藕,断定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甜甜糯糯的食品,可是扣三丝汤很好喝,她心无旁骛地一样样尝,但直觉告诉她,苏哲正看着她。一抬头,果然,他看得很带劲,眼里尽是笑意。
“我记得师大的食堂很不错呀,难道现在退步得这么厉害了?”
“你去师大食堂吃过饭吗?”邵伊敏不理会他的弦外之音。
“我以前的女朋友在师大读书。”
她马上想到了那天在山上的那个“慧慧”,苏哲看出了她的心思,摇头笑道:“不是她。”
“交很多女朋友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叫错名字、记错生日什么的?”
“我不滥交的,一个时期基本只交一个女朋友。”他很坦然,不过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她,“我猜,你一定没交过男朋友。”
“是呀,你猜对了。所以我很奇怪,你干吗还非要请我吃饭,好像不见得仅仅是关心乐清乐平的成长吧,不怕我纠缠你吗?”
“你把‘离我远点儿’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所以我觉得我很安全。可是同时也很好奇,一个甚至都没交过男朋友的女孩子怎么能这么镇定地处理这件事。”
邵伊敏舒了口气,微微一笑:“我们都来选择性失忆一下好不好,我对那一晚的记忆确实很模糊了,不打算再去仔细回忆来折磨自己。你呢,也别费神研究我的行为,也许我就是迟钝加健忘而已。”
“我没那么糟糕吧,一般来说,先忘记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懂了,我居然伤到你自尊心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当时就强调,我喝多了,据说喝多了干比这更离谱的事也不算稀奇。所以我原谅自己,你也原谅我吧,我真的没办法对你负责,不管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自尊。”
苏哲再也忍不住了,笑出了声。他平时神情冷淡,就算笑,那个笑意也是浮在脸上罢了,像这样开心得一直笑到眼底,那张面孔称得上神采飞扬,让邵伊敏有点儿目眩的感觉。她只能移开视线,重新对付面前的狮子头。
“我二十岁的时候如果有你这份果断就好了。你确实很有趣。”
“好吧,很高兴我娱乐了你,可是很遗憾你并没有娱乐我。”
“真的吗?”他身体前倾,悄声说,“可是宝贝,第一次都是这样的,我已经尽可能温柔了。”
“我们别玩比赛谁的脸皮比较厚这个游戏了好不好?”邵伊敏只好求饶了,她放下筷子,“这种对话,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请送我回去,以后再别提这件事,不然我只好辞了家教拉倒。”
苏哲笑着招服务员过来结账:“别紧张,你继续教乐清乐平吧。我不大可能从你眼前消失,不过,我猜我能克制住自己别来招惹你。”
走出餐馆,苏哲拉开副驾座车门请邵伊敏上车,一路上没再说什么。快到师大西门,邵伊敏开了口:“谢谢,就在这边停。”
“数学系、中文系宿舍应该靠东门比较近吧。”
她想,此人果然是交过师大女友:“我想走走。”
苏哲将车稳稳停到西门边,邵伊敏拉开车门下去,敷衍地对他点下头算是再见,然后大步走进校门。
入夜后气温很低,北风呼啸着刮得人脸生疼。师大校园不算小,从西门走到东门不是短距离,邵伊敏并不在乎,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跟苏哲共处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了。
因为不想多看对面那个男人,她刚才只有不停地埋头吃吃吃,再加上对话来得紧张又费神,此时胃觉得很不舒服,只能把外套裹紧一点儿。路过篮球场,发现灯光通亮的球场正热闹地打着比赛,旁边有不少观战的学生。
眼前这个热气腾腾的场面吸引了她,她走过去,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意外地发现赵启智也在球场上。他个子瘦瘦高高,这么冷的天只穿了短袖运动服,正高举双手防守,同时吆喝着队友跑位。她平时见他多半斯斯文文,倒是没见到过他运动的样子,正看着,身边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你也来看赵师兄打球吗?”
邵伊敏回头一看,是赵启智的中文系小师妹宋黎。她们见过几次面,但没直接交谈过,现在觉得这小女生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自在,她微微点头,继续看向球场。
“我很喜欢赵师兄的文采。”
邵伊敏没什么反应,宋黎也不管,继续说:“准确地说,我仰慕他,我觉得以他的才华,肯定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的。”
邵伊敏只好回头看着她,和气地说:“我不大懂文学,恐怕跟你讨论不来这个问题。”
宋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这种客气的语气下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能在心中再次确认,学理科的女生的确是不一样的生物。
一节打完,球员散开休息,邵伊敏对宋黎点下头:“先走了,再见。”
她知道宋黎正努力鼓起勇气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不过她对赵启智没特别的感觉,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鼓励或者安慰谁。站了那么一会儿,她浑身发冷,于是加快脚步走向宿舍。走着走着,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为什么一个现成的大好青年,居然在自己心里激不起半点儿涟漪。
陡然间她想起某个夜晚某个人的拥抱和炙热的吻,心中重重一荡,同时也重重一惊,硬生生收住脚步,禁不住在心里呻吟一声,对自己说,这就是犯错误的代价,比吃事后避孕药弄得经期连着两个月紊乱更烦人的代价。
罗音正往宿舍走着,远远看到邵伊敏对着天空发呆,走到跟前,她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罗音好不惊奇,印象里这个室友可不是个爱对月抒怀的人,尤其天气如此寒冷。她伸手拍下邵伊敏的肩,邵伊敏吓了一跳。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邵伊敏倒是感谢她这一拍,让自己魂归了原位,不然不知道还得在这儿傻吹多久冷风,“正想明天应该还是晴天吧。”
判断一个晴天好像不用那样长久地对着天空凝望,不过罗音笑笑,不打算管闲事。邵伊敏从来对所有人友善客气,可哪怕在一个宿舍住了快三年,她散发出的距离感确实让人不会产生和她随意调笑的想法,于是两人无言地并肩走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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