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去远了,定宜直起身来,屋角走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是白师爷。她哟了声,“师爷,您还在呐?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
白师爷说不碍的,“没想到你小子运道好,醇亲王还真让你请动了。怎么样?夏至的事儿……”
还没说完,角门上把人扔了出来,夏至就地翻了两个跟头,栽在那儿起不来了。贤王府的戈什哈还骂呢,“小子,今儿是你有造化,十二王爷给你说情,该着你阳寿没到头。回去紧着点儿皮,下回别叫我看见你,要是大街上遇见,二话不说撅断你第三条腿!”
嗵地一声,角门给关上了,定宜和白师爷忙去搀扶,夏至蹭得满脸泥,定宜给他擦,一碰下巴他就哼哼,“差点没把我打成豁嘴,这帮狗腿子手太黑了……”
还能说话,想是死不了了。架起来吧,搀着往回走。到了地安门那儿,定宜对白师爷千恩万谢,这大半夜的,弄得人睡不好觉,真不好意思。
一个衙门办差的,总有些小来小往的人情,白师爷说:“没事儿就好,明天告个假先养伤吧,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下回可得长点儿记性。”
两个人答应了,和他分了道,慢慢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夏至闲不住一张嘴,絮絮叨叨告诉她七王爷怎么收拾他,打得那叫一个狠,裹了满身伤,明天师父回来不知道怎么交代。又说:“今儿可得谢谢你,得亏你认识醇亲王,要不我这条命怕是捡不回来了。诶,你和醇亲王到底什么交情啊,你去求人家人家就赏脸?我可告诉你,好些人心术不正啊,面上看着挺好,私底下衣冠禽兽。大英官员不许下妓院,许捧小相公,要不胭脂胡同那儿相公堂子林立呢,你得悠着点儿。”
定宜直瞪他,“怎么没把你嘴打残呢,人家救了你,你还编派上人家了!”
“我是放心不下你呀……”
“先操心你自己吧,但凡听我的,能受今天这顿皮肉之苦?”一路走一路数落,数落得夏至没声儿了,同福夹道也就到了。
第二天乌长庚回来,看见这副残兵败将的样儿,免不了提溜着耳朵一顿臭骂,“不让人省心呐兔崽子,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捅这么大的篓子。小树活动得开是你的福气,要是折在宅门儿里头,谁能给你讨公道?死了活该你!”
骂完了怎么办呢,罚跪吧!跪在南墙根下,不发话不让起来。饭没人做了,师父得替他上七王府赔罪去,定宜就留在家里伺候他。大杂院的厨房不说伙着用,横竖夏天都支在外头。房檐下搭个小棚子,砌上一个土灶,能架锅就成。
定宜兑水揉面做窝头,三青子媳妇也出来做饭,看见她就打招呼,“今儿你下厨啊?你师哥伤得不轻吧?不是我说,他这人是欠教训,打断两根肋叉子才好呢。吃着缺德的公家饭,嘴还那么贱,该!”
刽子手挣的是缺德饭,定宜听着不太高兴,三青子媳妇儿看见她拉了脸,赶紧的圆话,“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顿了顿又搭讪,“树啊,今年多大啦?”
定宜把窝头上蒸笼,随口一应,“十七了。”
“该说媳妇儿了。”那女人咋咋呼呼道,“回头嫂子给你保个媒,姑娘好着呢,你瞧了一准儿喜欢。”
女人们闲着没事干,最爱牵线搭桥,她要是敢应半句,明天就敢给你带个大姑娘来。她连连摆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会儿自己的嚼谷都挣不出来,拿什么养家呀!再说我师哥还打光棍呢,我这个做师弟的不能越过次序去。嫂子手里有人先给我师哥说吧,他也老大不小了,有房媳妇儿管着,兴许他就成人了。”
三青子媳妇嘁了声,“这话打住,人家姑娘又不是没人要了非塞给你们。我瞧你靠得住,模样也好,这才想给你说合说合,换了夏至——得了吧!”
这儿闲聊呢,听见院子那头吵起来了,本来大杂院嘛,什么人都有。这院里住了户姓奚的,以前有钱,开金店的,后来一代更比一代懒,你不干我也不干,到最后散摊子了,吃完了产业搬到同福夹道来了。人换了环境,心气儿一低能品出点过日子的味道,既没落了,就那么将就过吧!一大家子各奔前程,平时少往来。原本还算太平,可是有一天出了阁的大姑子死了男人,婆家待不住了要回娘家。回来回来吧,大不了多副碗筷。谁知道这大姑子是属黄爷的,借住在兄弟家还管上事儿了,成天的挤兑弟媳妇,这看不上那看不上,比婆婆还厉害呢。吃着人家的饭,又好给人当家,这谁受得了啊,姑嫂见天的闹。男人没法说话,眼不见心不烦,躲出去了,留下母的打仗,鸡飞狗跳的。
奚大奶奶嗓门不高,骂不过大姑子就哭天抹泪,“扫把星,祸害完了夫家祸害娘家你。你是谁呀,上我们家蹭吃蹭喝不拿一个子儿,给你个安生立命的地方是念着骨肉亲情,你倒好,裤裆底下插令箭,你装主子奶奶来了……”
大姑子厉害,闷声不吭把弟媳妇屋里东西往外扔,让孩子拿簸箕舀沙子全倒在炕上,哼哼冷笑着:“叫你睡!我是谁,我姓奚,这儿就是我家。你一个外姓,光吃食儿不下蛋的母鸡,趁早给我滚,别绝了我们奚家香火。”
这样的戏码三天两头上演一回,大伙儿茧子都听出来了。
三青子媳妇摇头,“大姑子赛过十个婆,上眼药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姑娘出门子前可得打听明白,一家子千金多,公侯王府也不能嫁。奚家这个太厉害了,寡妇失业的这么横,全大英找不出第二个来。”
定宜不爱道人长短,一人一个过法儿,要是不吵,没准人家还抱怨没趣味呢。她忙着起油锅炒雪里蕻,那边声音渐小了,隔一会儿看见大姑子出来,额前飘一缕刘海,拿手往耳朵后面一拨,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脯,拎着瓦罐昂首阔步出门打粥去了。
“这股劲儿!真不是善茬儿……”院里几个女人聚在一块儿嘀咕,“这可比婆婆难伺候,整个儿一活爹呀!”
定宜仔细听,听不见奚家有什么动静。这时候窝头也蒸熟了,连着竹屉子端出来,进屋打算招呼夏至吃饭,一看他已经躺在凉椅里,“锵得其其、锵得其其”哼起戏来了。
“你说七王爷也真是的,既然那狗品相坏了,还留下干什么呀?”他翻身起来,坐在桌旁掰窝头,“醇亲王不是答应替咱们赔他一只吗,那只摘了帽的干脆赏我们得了。”
他一说狗,定宜就头疼,“能不能别琢磨那个?还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要挣钱什么不能干呐,不是非得逮獾。咱们置办个摊儿,卖夜吃也行啊。”
“衙门里兼着差事的不许做买卖,这是大英律例。为官不经商倒罢了,咱们这号人算摆哪门子的谱呀,干的吃不成,天天喝稀的还拿差事说事儿。”夏至一筷子插在咸菜碗里,“实在不成只有给人摇煤球了,卖苦力挣钱,这么着总没话说了吧!”
他想着怎么来钱,定宜想着怎么报答人家醇亲王。帮两回忙都是空手求人,不合适。惦记跟着上长白山是一码,寻常为人处世,你帮我我谢你也是常理。
不过大热的天儿,各自盘算的那些暂且搁置。吃完饭歇午觉吧,夏至掐准了时候,师父回来接茬跪南墙根,这之前抢着先躺会儿。定宜收拾完碗筷晾好凉白开,洗了把脸也回自己屋里歇着。小屋热,前后窗户都撑开缝,举着蒲扇一下一下扇,渐渐瞌睡上来了,刚要合眼,突然一声哭嚎把人弄懵了。
这是出事儿了?她蹦下床出门看,奚家门外站了好些人,女人们捂着嘴窃窃私语,脸上有惊恐也有惋惜。夏至从后头木愣愣出来,探头一看,“死人了吧!”
果不其然,奚大奶奶被大姑子欺负得没活路,自己想不开,在大姑子房里抹了脖子,血趟得满炕尽是。
一个弱质女流,拿菜刀把自己割成那样,那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呐!大伙儿都戳大姑子脊梁骨,“眼中钉拔了,这回可消停了吧,也不怕人半夜找来!”女人性不善,可恨起来千刀万剐都够够的。
定宜靠在墙上,觉得心里发空。一个家营造起来不容易,败起来却那么便当,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说散就散了。
但是这种寻短见啊,很难一下子定性。衙门得派仵作来看,得走访邻里,还得问相关疑犯的行踪。众人虽恨大姑奶奶和那没用的奚大爷,毕竟人命关天不好瞎胡说。当时灯市口金家做功德舍粥,大姑子带着孩子打粥去了,弟媳妇就是瞧准了这当口寻死的,要往她身上扯也挨不上。最后师爷断了案,不是他人行凶,事儿不归衙门管。丧家赶紧收拾收拾入殓吧,天热别放坏喽。
家务事谁能说得清呢,反正晦气到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人入土为安。办丧事得有个办丧事的样儿,买棺材、搭丧棚、找吹鼓手,吹拉弹唱不是给死人受用的,是做给活人瞧的。奚大奶奶有娘家人,得了信儿都得来,到时候又是一场乱仗。
嘎七马八的杂事多,奚大爷打小就是个鹰嘴鸭子爪,慌起来半点头绪摸不着。这个院儿里只有乌长庚师徒和死人打交道多,奚大爷以前瞧不上他们,这回不耻下问求教来了,因为大奶奶脖子上那道口子太长,自己处理不了,让媳妇耷拉着脑袋下葬又不好,得想办法缝合起来。
“我找谁呀?外头干这个的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认识。”奚大爷腿都矮半截了,哭丧着脸说,“她活着没跟我过上几天好日子,下辈子不能让她咽不下去东西。乌大爷您给我指条道儿,我对不住她,总得让她全须全尾的去。”
乌长庚吸完一锅烟,敲敲烟杆儿,“鹤年堂那儿,倒是有家皮匠铺子愿意接这活儿。”
奚大爷犹豫着问,“什么价码儿,您知道吗?”
夏至接口说:“上回我问过,缝一圈二两银子。像你们家这情况,估摸一两差不多了。”
奚大爷啊了声,“干脆把我宰了得了……有便宜点儿的吗?”
这种活儿谁愿意干呐,可不是钠鞋底子,那是缝脑袋!夏至摇摇头,“怕花钱自己来呀,您家大姑奶奶反正闲着,让她受受累,三针两线的,齐活啦。”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让大姑奶奶缝,还不如让她偿命。定宜要笑,赶紧忍住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奚大爷两眼怔怔盯住了她,“树啊,上回我看见你给你师父补衣裳来着,你胆儿大,要不……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