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穿越文坛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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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从文苦旅

本章文字,我准备介绍一下笔者自己。

“我是谁?”这是一句简单发问,也是一个哲学命题。

美国人有这样一句名言:一个四十岁的人,要对自己的长相负责。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这句话,并且立即有所领悟。每个人,是他自己将自己最终塑造成为自己的。

前面我说过,从事文学,能够让我们两世为人。所以能够如此,在于文学可以开启心智,能够让我们走向自觉。

我如何走上了文学道路?我又如何通过文学这条途径而得以走向了自觉?反顾这个过程,不惟对我个人有意义;我认为,这将对每个有心人都会有意义。

我佛证得菩提,不仅使得那个净饭王的太子自身立地成佛,而且从此使得芸芸众生有了抵达彼岸的可能。

1.被逼从文

说话人张石山如今算是中国文坛知名作家之一,自认系书写农村题材小说的当代名家之一。而著名评论家、编辑家李国涛先生曾有评价曰:在山西文坛,在中国文坛,得赵树理真传者,张石山一人而已。

我以为,这几乎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评价了。

但说来怪哉,我之所以秉笔从文,而不是投笔从戎或者从工从农从政从商,并不是出于自幼的爱好,不是因了什么文学梦,也不是因缘际会受过什么作家作品的影响。我之所以学习写文章,后来忝列作家行当,最初完全是被逼无奈。

中国的应试教育由来已久。这种教育的弊病或曰局限无须细说。以我为例,堂堂高中生、高才生,对于何谓作家、何谓文坛,当初我断然没有概念。山西竟然有文联作协这样的机构,对此我一无所知。当时,信息的封闭缺失,包括我的家庭文化背景的更加靠拢乡村化,当然也是原因。

我是1966年应届高中毕业生。在著名的太原三中,即建校已达百年的成成中学,当年我是学习最好的学生。全市全省统考,决不曾落到三甲之外。所以,在我看来,考取中国任何一所大学,都不过是探囊取物。那年夏天,大家已经填写好了报考志愿书。我的第一志愿是北大天体物理系。

“文革”动乱,粉碎了我的大学梦。受害者当然不止我一个。形容当下心情,倒也平和。仿佛好多人一块挨打,自个的屁股便好像不那么疼似的。因而,我的真正学历,也就是高中毕业。

当然,我属于那种全面发展的学生。学习不曾偏科,文理并重。比方,直到现在我可以背诵许多篇中学课本里的古文,也能够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毋庸置疑,中学的语文课程打下了我一定的文学书写基础;不过,那绝对是一种无形吸收,而不是有意为之。好比我自幼被送回老家农村交由祖母看护,无形中深入了生活,无意间积累了无穷的写作素材。

我还读过若干课外书。在课堂上被老师当场抓获没收书籍的事件屡有发生。但我的读书,全然是因为乐趣,而没有过丝毫从中学习写作技巧的起码动机。比如,《吕梁英雄传》在小学时代曾经看过残缺的少半本,觉得不如什么《三侠五义》之类好看。记得看到长工康有富和康家儿媳“灌了一口甜蜜的米汤”,当即意会到了什么,自家小肚子那儿发紧。而本书作者是马烽、西戎,没有留下过任何记忆。

大学梦破灭,“文革”武斗愈演愈烈。当时我参加的是一派组织“红联站”,在著名的武斗“九五事件”中曾经负责守卫太原十中大楼二楼。对立面调动了省体委射击队的特等射手,当场打死我方两人,射伤五人。

与其武斗无谓死亡,还不如参军战场牺牲。家父于是同意我去当兵。那时大兴斗私批修,提倡“狠斗私心一闪念”,我的心里却偷偷盘算如何入党提干,从士兵一直当到将军去。在陆军侦察连摸爬滚打两年,积极表现自己,使劲淘茅房、努力起猪圏。野营拉练“是兵不是兵,身背六十斤”之外,那时一个班配备一箱手榴弹、一箱子弹。手榴弹箱子五十斤、子弹箱子六十九斤,六十九斤的子弹箱从来都是我扛了,一夜急行军一百多里。至于背诵语录,扫厕所时“耳边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之类把戏,我更其玩得纯熟。

表现进步,正要被发展入党,家父不巧或曰正巧给打成了大叛徒。于是将军梦接着破灭,卷铺盖滚蛋复员回家。

从军两年而不是“从军十二载”,自然也没有“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分配到太原机车车辆厂去当司炉。

如是八年。

我在这儿之所以旧事重提,决没有展览苦难、卖弄阅历的意思。我想强调的是:我们这一茬作家,人人都有自己的血泪篇,个个都是从生活压迫的最底层挣扎上来的。比如韩石山,比如李锐,比如周宗奇,比如郑义,莫不如是。

要改变命运的编排,要实现自我的本来价值,要个人奋斗,要出人头地。歧路纷繁,铁壁合围。必欲寻找出路的旺盛生命力,必欲挣脱枷锁的急迫愿望,左冲右突。我陷入了所谓的巨大“焦虑”之中。

终于,文学拯救了我。我终于找到了当时最好的一条情绪宣泄之路、人格飞升之途。

但是,我还要强调,走上文学途程,决不是我的预谋,而确实是一种被逼无奈的选择。

2.巧遇邓撇子

我在这里所说的邓撇子,是我的战友邓建中。外号嘛,当然是我给取的。撇子,按照普通话,或者应该写作“拍子”,押吹吹拍拍的本意。而山西方言口音读“拍”如“撇”。

“文革”当中,林彪突然垮台。报纸上,当时除了社论和毛主席的语录,终于也有了文学作品可怜的一席之地。

当时,我所在的工厂车间,订有一份《太原报》。晚报大小,一日四版。1973年的初春,偶然在报上看到了邓建中的名字。那名字下方,有豆腐干大小一篇散文。当时脑海里就闪过如下念头:这个邓建中,莫不就是战友邓建中?照这样的文字,我写来也没什么问题,或者还会更好些。

邓建中,和我开始都是著名的万岁军38军战士。他在警卫连,我在侦察连,1968年一块从太原入伍。我是三中高三,他是七中初三,同属老三届。第二年,中苏边境东北黑龙江上爆发珍宝岛事件,紧接着又有新疆边境铁列克提事件。我军从各部队抽调骨干组建陆军独立三师,克日誓师开赴新疆边境。说是骨干支边,我们心底的真实感觉是有点被“发配”的味道。一个连队发配出去者,不过一二人。这样,几个太原兵就同病相怜,感情一时密切。邓建中本来身体单薄,显得更加又病又乏的样子。

我比邓建中早一年复员。离开部队前夕,见了一面。我即将回到万里之遥的故乡,从此相隔万里,大家难免有些伤感。邓建中特别关照我,要去看看他的对象。对象何许人?是一位画家的女儿。那画家好生了得,画过农业学大寨的图画。画家以及画家的女儿家住何处?

“在省文联嘛!”邓建中不无自豪地说。

文联是什么东西?

我的无知令战友邓建中愈加几分自豪起来。而画家姓甚名谁,画家的女儿是何芳名,战友竟没再告诉我。

1973年的夏天,某个傍晚,我到工厂上夜班。骑车从柳巷北口拐出府东街的路上,身边竟然就出现了那个邓建中!

邓建中复员后,分配的单位是省计量局。具体干什么?坐办公室!现在也是去上夜班吗?不是不是,是去单位加班写小说!

巧遇加上惊奇,我眼中的邓建中不再又病又乏,分明春风得意外加踌躇满志。于是,豁出迟到挨批评,相随了战友去参观他的办公室,同时计划询问一番他的写作情形。

办公室果然宽敞高级。而准备写长篇的邓建中正是报纸上发表散文的邓建中。至于因何要开始写小说,邓建中主动告诉我:对象提出了要求,不能尽早成为一名作家,恋爱关系就要终止!

榜样就在身边,当下也表示要学习写作,争取发表东西。写稿有何格式?写好稿件如何投稿?一一询问了。战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大咧咧表态:写了稿子,拿来!我给你去找刘大头!

3.欣逢刘大头

看来,凡是写小说的家伙都有给人取绰号的嗜好。我私下将战友称作“邓撇子”,是在与他巧遇数年之后。在那之后,战友变脸似的,频频改换笔名。一会儿肖沉,一会儿肖扬,你就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已经沉没还是准备飞扬。

而早在公元1973年,我的撇子战友就将刘金笙先生称作了“刘大头”。

刘金笙,“文革”前是省文联机关刊物著名的《火花》杂志的编辑。1973年,在太原报负责编辑副刊。我刚刚学步习作,竟然就有幸认识了这位资深编辑。

与邓建中巧遇过后,我当即开始构思写作我平生的第一篇小说。当时已是6月下旬,“七一”将至。我的小说就取个题目曰《七一前夕》。三千字上下,故事比较简单,人物算是稍有特色;而所谓主题,积极向上,但也脱不了当时的极左味道。

——这真是值得我认真回顾反思的一段创作经历,那种微妙的心态值得认真剖析,以永远汲取教训。“文革”已经进行了七年,林彪已经垮台,老三届已经开始了最初的痛苦反思;包括笔者本人,绝不随意夸耀觉悟,如实说话:我当时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宝贵反思与觉醒。但是,希望改变命运、必欲出人头地的欲望又是那样强烈,我们痛恨极左,却又依从着极左思潮去从文写作!

我们那时还年轻。但年轻不能成为我们的借口和托辞。

——屈从强权的压力,我们有时不得不进行伪装或曰自我阉割;但身为作家,肩负人文精神接火传灯的神圣历史使命,我们难道应该提前缴械、应该心理投诚吗!?

事实却是,我当初挖空心思写出了我的处女作,抄录工整,然后迫不及待投稿,随后盼望获得审稿通过、得以发表的心情,不亚于大旱之望云霓。

《七一前夕》在6月27日交给邓建中。战友果然按照他的承诺,及时将稿件交付到计量局附近的太原报社,交付到了他说的那个刘大头手里。因为到29日晚上,邓建中告诉我说,报社的刘大头本名刘金笙的,约我抽空到报社一趟。

我的稿件会被选用吗?报社让人随便进去吗?那位编辑刘金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同许多初学者,我有些胆怯地,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心跳咚咚地来到了太原报社的副刊部。

大编辑刘金笙,个头高高大大,长相端端正正,头似乎果然有些大,但也并不过分显眼。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面见文学编辑,印象深刻,记忆中的场面历历在目。

刘金笙和颜悦色地说,你的小说不错,几乎不用改动,已经发排,决定7月1日在报纸上正式发表。我心里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但我的表情却做到了宠辱不惊。是否面不改色?不得而知。刘金笙接着笑笑说,以后投稿不必经由别人,直接投寄或者送达都可。他又特别嘱咐一句:往后写这类关乎特定日子的稿件,要有一点提前量。报纸本来已经安排了别的稿件,《七一前夕》写得不错,我们撤掉别人的作品,临时才把你的摆了上去。

刘金笙话语不多,或者因为不熟,基本不苟言笑。但我由衷感到,或者愿意如此认为:他的工作应该说是继承了老《火花》时代的编辑风格和敬业态度。

《七一前夕》之后,到1974年的七一,我又在《太原报》副刊发表了一篇《炉火正红》。

发表作品,那时没有稿费。只是在年底,我收到报社寄来的一个笔记本。

说真的,稿酬事小,写了东西能够发表,验证了自己的写作能力,坚定了自己奔赴文学途程的信心和决心。

曾经同病相怜的战友邓建中,此后一度成为我亲密的志同道合的文友。文友接着部署了我们的下一个奋斗目标。他说,他的舅父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工作,而出版社呢,就不是像报纸似的发表一些短小作品了。那里负责出书!我们要写大部头!具体计划呢,要写出长篇小说一时不那么容易,我们几个何不分头创作若干短篇小说,编辑成为一本小说集,而后集体出书?

计划果然好。符合我们的实际,切实可行。

于是,在1973年的夏季,趁着工厂停工的大好机会,我在一个月内写出了四篇短篇小说。其中有部队题材的《鲁大海》和农村题材的《长工屋》。

这两则小说,特别是后者,竟起到了改变我后半生命运的关键作用。

——是金子都会发光,是种子都要发芽,这当然不错。

老百姓爱讲,“土底埋不住夜明珠”,也是同样的意思。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战友邓撇子邓建中。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安排他和我巧遇。他已经敲开了那道门,他慷慨地告诉了我那条咒语:芝麻,开门!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编辑刘大头刘金笙。这位曾经在西戎老师手下担任过编辑的先生,继承了名刊名编的传统,扶植新秀、奖掖后进,仿佛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当好编辑,是他的天职;后来,那成了我的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