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穿越文坛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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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走近文坛(1)

所谓文坛,我的理解是它必得有一批作家来支撑。正如一个刊物的风格,它可能是主编的风格,更可能是刊物所团结聚拢的一批作家的风格。

山西文坛,“文革”前支撑它的,主要是以赵树理为首、以文联五战友为骨干的山药蛋派。新时期以来,支撑了这个文坛,使得山西能够号称“文学大省”的,则是所谓的晋军。

晋军,军容整齐,实力雄厚,傲视域中,巍然岿然。但晋军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简单招兵买马就能够组建起来的。文学创作,极具个性化色彩;文学家,是永远的个体户、自由职业者。晋军,是若干有志文学青年,奋勇冲杀,百折不挠,激烈比拼,优胜劣汰,最终有数的一些幸运儿脱颖而出,方才形成。

构成晋军的每一位作家,当年都曾有过艰难摸索后才走近文坛的经历。

1.邂逅李锐

东阳笔会之后,本来可能继续学习写作,争取更多发表东西,然而我却基本停笔了。“林彪事件”后,国家命运堪忧,实在没了写东西的情绪。

其间,与周宗奇通过一封信。1974年的4月,我得了第一个孩子张沛,周宗奇得了第二个孩子周薇。他在信上讲,女儿取名“周奇薇”;用字犯了忌讳,但就是要成心藐视传统。独特个性,跃然纸上。

然后,周恩来抱病主持全国人大会议,拼尽最后余力冒死提出“四个现代化”的口号。

然后,邓小平得以复出工作。工厂重新冒烟,我们机车厂格外忙碌起来。

我始终挣着三十八元二级工的工资,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光荣地充任领导阶级国家主人。日子如牛负重,压根也顾不上写什么小说之类。

然后,邓小平又被打倒,上面开始发动“反击右倾翻案风”,喇叭里疯狗似的吼叫“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

东北天上掉星星,唐山突然大地震。

国将不国,国已非国。

这关节上,冥冥之中如有天意,我邂逅了李锐。

东阳笔会上,有位山西群众文化馆的女编辑曾常青,曾经在会上惊鸿一瞥。曾常青颇有风度,看去相当年轻,据说也是《火花》的老编辑。身上葆有良好编辑传统,看稿极其认真,对作者非常热心。后来李锐与这位女编辑建立了联系,有一篇稿件经过十余次的修改,终得在当年的《群众文艺》上发表。

这位女编辑的丈夫,任省军区文艺处长,我的前妻自幼生活在军区大院,于是我们就和曾常青一家有了若干往来。

在曾常青家里,突然碰上了李锐!

李锐怎么出现在太原了?前来省文艺工作室改稿!就住在那个机关!

文艺工作室是干什么的?就是原来的省文联、省作协呀!

原来,马烽、西戎、孙谦、胡正几位老作家已经获得解放,回到省城组建了省文艺工作室。工作室已经着手恢复机关刊物,刊物定名《汾水》。

那么,这个文艺工作室在哪儿办公呢?南华门东四条。

南华门东四条在什么地方?这时曾常青叫道:就在你们住的精营东二道一条街上呀!

说来真好笑,我成家后定居在精营东二道,已经好几年,我竟然不知道一条街上、几十米开外就是著名的南华门东四条!不知道著名的几位老作家、著名的省文联省作协就在附近!

与李锐的邂逅,使我在一个历史的重要关头,在“四人帮”即将被一举粉碎前夕,在文坛迎来它的春天即将全面复苏的时候,走近了文坛。

如果说,刘金笙是我命运中遇到的一位贵人,那么,曾常青应该是李锐遇到的贵人。而我能够与李锐邂逅,实在是命运的再一次照拂。

李锐,成为我走近文坛的一颗启明星。

2.邸家河的插队生

东阳初次认识,太原得以重逢,不止我高兴,李锐也高兴。

他到省里来改稿,人生地不熟,没个说话聊天的对象。住处离我家很近,不免经常过来,一时无所不谈。我们的年龄,都有了若干人生经历;而各人秉性虽然不同,却也都不喜欢诉苦叫屈,博人同情。苦难,和着血泪吞咽了,渐渐化作文学的底蕴、人格的养分。

不过,随着交往渐深,相互了解与日俱增。

1969年,李锐插队到山西晋南蒲县大山里的邸家河安家落户。

我们的李锐,家庭出身本来是革命干部。父亲当年做地下工作,曾经担任我党西康地下省委书记的要职。新中国成立后,出任我国第一个国营农场北京双桥农场的场长。“文革”伊始,便被打成叛徒,迫害致死。母亲多病,随后也不幸辞世。“革干”出身一夜之间变作所谓“狗崽子”,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严父慈母双双弃世,卵翼下的幸福少年乍然就成了孤儿。

顺理成章,李锐自然也会将种种心思乃至全副性命寄托于爱情。一块儿插队的同学里,有了他的初恋对象。相依为命的少年男女,或许山盟海誓。相濡以沫,犹如涸泽之鱼。接着,果然就发生了许多小说里都会出现的悲剧结局。女同学率先回到北京,伟大的爱情抵不上一纸户口迁移证。

偏僻的邸家河知青点,最后只剩下孤独的李锐。正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情绪恶劣,前途渺茫,焦虑加上无助,心神恍惚的李锐在上山砍柴的时候,开山利斧又阴差阳错砍上了脚面!

东阳笔会之前,正是李锐处在最低潮的时期。

他和我一样,和许多在暗夜里求索的文学爱好者一样,找到了文学。文学,成为我们自救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年之后,我总结出了自己悟出的一个真谛:文学,可以让我们至少能够两世为人。我们的肉身经历的所有苦难,因了文学而能够反刍回味,得以升华成为艺术的结晶。

关于知青的悲惨命运,曾经有一位福建的教师向毛泽东上书言事。知青终得大部回城,有些恋恋不舍,更多的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们曾经热切奔赴的农村。

反映知青苦难,后来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大热门题材。对此,后来的酷评家韩石山,在当年名头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发出过异类声音。他说:知青不过暂时在农村待了那么几年,就叫苦连天;一辈子乃至几辈子待在农村的农民,他们的苦难有谁给以反映言说、描述呐喊呢?

这一话题,我们暂且存而不论。

韩石山要稍晚一点才会和我在南华门神奇相遇。

我们还说李锐。李锐开始学习写小说,叫作转移也罢,升华也罢。

大山里的邸家河在冬天冷到什么程度呢?写字的钢笔墨水,经常冻结。已是单独开灶的插队生伙食如何?竟然是结着冰碴的窝头就着咸盐颗粒来充饥。

自己思谋一个小说构思出来,落笔到纸上,总得叫谁阅读、提出宝贵意见。李锐怎么办呢?他要步行六十里山路,穿老林子,过黑龙关,到县文化馆去找人求教。到县城已是中午,自己啃几口冷窝窝当午餐,等候文化馆上班。程门立雪一般,虚心求教过后,还有六十里山路等他赶奔。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说起来是太方便、太轻松了,设身处地稍稍想想,李锐容易吗?

插队六年之后,他到底分配到了临汾钢厂。学徒转正,挣上了二级工的工资。生活处境得以改善事小,进入一个地区小城使他有了与当地文联接触的机会。他不惟认识了谢俊杰,还幸会了丛维熙。不久,便炮制出了一篇新作名叫《新队长》。

“新队长”以及“老支书”,是当年农村题材小说里常见的一类字眼。老支书立场坚定,新队长勇于反击,要看当时宣传风头,需要什么大家就创作塑造什么。历史尚且任人编造,毛主席和朱德井冈山会师都可以变成和林彪会师,何况小说。

当然,这样的小说也就不称其为小说了。但李锐的《新队长》给李锐带来了一生最大的转机。胡正老师到临汾的山西师院看望在那儿读工农兵大学的孩子,顺便到地区文联看望部属,捎带组稿。结果他就看到了《新队长》,结果就有了李锐到太原来改稿的事情。

不仅如此,当时《汾水》编辑部初创,编辑人才缺乏,李锐从改稿作者变成了这儿的借调编辑。视其编辑能力和人品,将有成为正式编辑的可能!

更不仅如此者,东阳的熟人还有周宗奇已经调入南华门,在编辑部任职。李锐和周宗奇二位知道编辑部需要人才,还内举不避亲向主持编辑部工作的西戎老师大力推荐了我!

于是,一个辛置煤矿的矿工,一个临汾钢厂的炼钢工,还有一个机车厂的火车司炉,最终走进了一个编辑部。

3.恩师西戎

从一些古今中外的传记作品上可以注意到:某些天才是不会感恩的。我自量绝非天才,所以从俗,不羞于感恩。

西戎

换一个角度,后来作为编辑,我也曾发现和帮助过不少作者,但我从来不敢居功。编辑部门外战战兢兢的小作者,能够最终成为器宇轩昂的大作家,那是他们的天赋和努力的结果。所谓编辑发现云云,不过是在职业岗位上不曾尸位素餐,没有埋没后进,对得起这一职业罢了。因而,我也一直不赞成什么“蜡烛点亮别人焚毁自己”的说法。编辑是一个值得骄傲的职业,工钱足以养家糊口的差事,乃至受人尊敬的白领,没有那么神圣,当然也没有那么可悲可悯。

然而,我作为一个曾经的业余作者,对于大力扶持栽培过自己的老师,还是从心底感恩。

在我心目中可以称作恩师者,并非一人。而首屈一指的,是西戎老师。

经由李锐和周宗奇的无私推荐,西老师看到了我在东阳笔会之后出版的《长工屋》。评价竟是不恶。说作者有才气,作品语言有特色。用人之际,同意借调。当然,他提出要见见我,估计有相相面、看看人品成色的意思。

求职心切,但我却是不善装扮的把式,装扮一时还能装扮一辈子吗?一条莽后生,一身工作服,就进了西老师原先平房院的西屋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