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穿越文坛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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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噩梦醒来

“文革”,对于中华民族是一场噩梦。

具体到一个群体,插队,对城市知青是一个噩梦。

赵瑜拍摄他的纪实片《内陆九三》时,钟道新曾经撰写过其中两集,是专门叙述插队生故事的。由于审查的缘故,两集东西被封杀。但我们都看到了样片。按照整个拍摄体例,每位撰稿人都在片末有一段言论。向来气度雍容的钟道新此刻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

知青,老三届里,出现了若干英模,也出现了一批作家。插队的经历造就了他们。但这只是特例。个别人的幸运,不能掩盖数百万知青曾经遭受苦难的历史。我保证,我发誓:插队再好,我决不会让我的儿子插队!

有见识的评论家也曾经严厉指出过张贤亮小说的致命立意:

但凡他小说中的右派,无一例外地都能遇到漂亮并且善良的乡下妇女的爱慕和救助,仿佛妇联早就在和极左政策作对。但凡他小说里的主人公,最后都不仅逃出劫难,而且走上了成功的红地毯。这样的情节设置、立意编排,掩盖了数十万右派被劳改被迫害被肉体消灭的血淋淋的事实。

而噩梦终于过去了。

1.调动噩梦

1977年7月,我的借调期满,回到机车车辆厂上班。粉碎“四人帮”,国家开始搞建设;而铁路运输是先行,铁路工厂生产格外繁忙。一个班次,我这个司炉,得往炉膛里扔进十五六吨煤。工资呢,干了八年司炉,二级工三十八元;伙食当然很差,寻常高粱米包圆。高粱米是所谓优种高粱,喂牲口驴子都不爱吃。

我的体格足够好,出生苦寒山区,自幼有着体力劳动的锻炼,能吃猪狗食,能受牛马苦。工厂那点苦力还是拿得下来的。再说,国家不再革命,要搞建设,从理智上也不存在抵触情绪。

只是,借调期满,西老师已经明言,决定正式调动我去当编辑,我就不可克制地心神不宁起来。领导会不会变卦?调动会不会有阻力?

其次,国家恢复高考。原先三中的同学,工厂的同事,多有努力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者,对我也形成了巨大的诱惑。以我的学习扎实程度,不用复习,考取任何大学依然有着十足的把握。但我经过斗争,断然放弃了这一机会。我是这样考虑的:考取理工科?假如十年前考入大学,恐怕已经该出成果了。考取文科吗?文科毕业,最好的分配去处也不过是省级刊物而已。好吧,我今生就认了这个高中学历啦!放弃高考,一门心思等候调动的好消息。

调动,要从一家工厂一步登天,调到省级刊物、著名的作家协会去,要从工人一步登天,变成国家干部,是这样的好事。而但凡好事,总是多磨。打成右派,去农村改造什么的,会相当方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却不是那么容易吃到的。

果然,我的调动遭遇了极大阻力。负责人事工作的王之荷老师与曹平安先生,去机车厂协商调动事宜,不惟没有受到礼遇,几乎受到围攻。关于要调动的张石山其人,在我们车间领导的言语描述中,简直是罪恶滔天、十恶不赦。

消息反馈到我的耳朵里,一名没有任何背景的小工人唯有徒唤奈何。我预感到调动会有阻力,人们不会让我那么顺利、那么快意,但我想不到他们会那样无中生有、那样不善、那样歹毒。

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我知道还有一颗极其可怕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起爆。

“文革”之初,我就陷入了一件令人恐惧的“反标事件”中。运动初起,学生们响应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给一名教师写过一张大字报,题目叫作“砸烂这条大疯狗”。草拟题目时,是在一张报纸上用钢笔涂写的。那时的报纸,几乎满篇都是毛主席的相片。我的那钢笔字迹恰恰就写在主席像的背面。大字报脱落在地,有同学不让主席像任人践踏,端端正正剪了下来。说多巧有多巧,“砸烂这条大疯狗”几个字,可可整齐排列在主席像背面。这还不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反标吗?

当时,我向学校党支部写了情况说明。不久,学校领导被打倒,反标事件不了了之。但事情一直没有正式结论。

红卫兵大串联,我受到了影响。

应征入伍,只是因为我们这一派在学校掌权,我又动了心计担任了征兵办公室的负责人。对立派的同学也要当兵,反标事件便没人提及,双方达成某种默契。

到我从部队复员,开始了所谓“一打三反”运动。太原三中原党支部的干事,竟然还保存着那张“反标”!好在学校的领导与人为善,压下了这件事,没有将材料递交到机车厂。

在我面临调动的人生最关键的时刻,谁能保证“反标事件”一定不会旧事重提?煎熬,焦虑,我天天如坐针毡,简直有些度日如年了。某些事情之可怕,恰恰就在于其可能发生,而你又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发生。

自我安慰说,我不过是杞人忧天,不过是自己揣了鬼胎来吓唬自己。但这样的自我安慰,无济于事。

最终,是爱才惜才的西戎老师拍板定案,一语定乾坤。西老师久经运动,见惯了种种极左的把戏,他将事情推到极端,力重千钧、掷地有声地断然说道:这个人有人命没有?没有人命,给我调来!

历时一年,经过整整一年的煎熬,到1978年的6月,我终于离开司炉行当,调入了省作协《汾水》编辑部。

当时心情,枯木逢春,旱苗得雨,不过如斯。我真正体会到了“解放”这个词汇的真切含义。

硬要与其他事情比较,那么“当兵容易复员难”,我从新疆部队复员时,有过这样的解放感;“结婚容易离婚难”,后来我终于赢得离婚自由时,也有过这样的解放感。

若是进一步来形容,当下心情好比噩梦醒来。种种可怕的遭遇、真切的恐惧,竟然统统成为过去;而噩梦醒来是早晨,窗外阳光灿烂,有鸟语花香,正是春色满园。

——并非虚构,在我调入省作协之后多年里,我还会经常做一个总是反复出现的梦。我又回到繁忙的机车厂,满身油污,汗流浃背。甚至在梦中,我都会悚然大惊,发出不解的疑问:我不是调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

2.工作狂热

当初,各类媒体上爱讲一句套话:要夺回被耽误的时间。女作家谌容甚至写过有关主题的短篇小说《减去十年》。“文革”动乱终于结束,几乎每个人都有争分夺秒改变处境命运的主动性。

改革开放,大顺民意。我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也仿佛是从噩梦中醒转,解除了“不断革命”的魔魇。

在南华门东四条,在省作协,在编辑部,人们工作热情空前高涨。便说是近乎狂热,亦不为过。

当时,电视尚未普及,文学极度热门。编辑部来稿极其踊跃,业余作者如过江之鲫。我们小说组几个编辑,平均每月的看稿量接近一千份。大家实际上是在看稿的过程中,学会了当编辑,锻炼了编辑眼光,提高着编辑水平。审美眼光的具备,又极大开阔了文学视野,提高了写作水平。

有个何力力,最早发表过处女作《父与兄》。他的这篇来稿,扔在通联干事办公室的地上,准备处理。因为是用白纸本子铅笔书写,字迹混乱,几乎不加标点,属于“一逗到底”。被我偶然捡起,随便读了几行,竟是好稿!白纸本儿的末尾,草草写有地址,是什么小红坡。小红坡,便是老太原也多数不知道。

下班后,我带着稿子骑车找到小红坡,找到了这位“一逗到底”的作者。简陋逼仄的住处,二层床上有弟兄三人。深夜陌生人造访,三人警惕审视。我像是进了贫民窟,又仿佛是来到黑社会。

《父与兄》最终发表,编辑与作者成了好朋友。何力力两位兄长都不结婚,他自己的对象问题,还是我从中大力周旋,玉成其事。他老婆在北京某家进出口公司工作,后来成为常驻美国代办。何力力也被带到美国去了。常有消息回来,殷殷关切山西文坛情况。

有个毛守仁,后来大家戏称其“毛委员”的,在介休矿务局高阳煤矿工作。1965年初中毕业考取了技校,但在毕业前夕中学里号召大家报名上山下乡;说是考上高中或者技校,照样上学。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骗局:一旦报名,就被强行下了户口,发配农村去也。老毛接到的技校录取通知,成了一张废纸。后来招工去了煤矿,想挣稿费,特别是想改变处境,到文学上来讨生活。

我当时分管临汾和吕梁稿件,介休矿务局所在地属晋中,但下属高阳矿在孝义属吕梁。这个毛委员来稿甚多,似乎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去信指点,不得要领。1980年国庆假期,上面没有安排,我也不曾汇报领导,自费直奔孝义。带着儿子,顺便算是旅游。阳泉曲下了火车,离高阳还有二十来里。一路步行,有时还要背儿子一段。柿子青红,霜叶染醉,正用上《老道游山》里的道白:果然好景致也!

拜访了毛委员,和矿工们喝了几顿酒,最显见的成果是老毛有处女作《第十二夜》得以发表。

还有张发和秦溱。两位是地处临汾的山西师大的学生,当年写了一篇处女作《有福老汉》。投稿南华门,被退还。二位不歇心,将稿子又转到我的手里。我粗粗一看,觉得相当不错。不管什么越权与否,也不顾措辞得当与否,写了推荐稿签,断然写道:此稿可发头条!

后来,《有福老汉》果然发了头条。并且获取了刊物当时设立的优秀作品奖,并且张发、秦溱因之留校,在著名的《语文报》当了编辑,后来两位在省作协创办大型刊物《黄河》时分被调入南华门。

上述几件例子,当然也难免是我在表功摆好。但我的本意是想说明:当年在老西统领、老李具体主持之下的刊物,曾经有着巨大的凝聚力,团结了我省几代作家,特别是为青年作者的学步腾飞提供了最好的平台;编辑部的所有编辑,工作认真负责,真是任劳任怨、尽职尽责。

当然,我和李锐等编辑同人一样,个人创作绝对不敢放松。业余写作可谓夜以继日;学习创作应是呕心沥血。文学创作的新军正在崛起之时,队伍正在组建整合之中。正如周宗奇所言:我们有什么资格享受安逸的生活、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1979年年底,父亲肺部积液怀疑有了肿瘤住院。母亲负责白天照顾,我一个人夜间陪侍。连续二十天之久,我每个夜里只是坐在马扎上,伏在床头迷糊一刻。我没有请过一天假,没有耽误一刻工作。就在那个月,我还写出了四部短篇小说,包括在《上海文学》发表、《小说月报》转载的《最后的冲刺》。

当年精力,特别是创业的精神,想起来不由感奋!

3.郑义与蒋韵

说起新时期的山西文学,不能不谈到郑义和蒋韵。

大约1979年年初,所谓“伤痕文学”正大行其道。呼喊问题、控诉声讨的喧嚣,压过了文学本身应有的任何特质诉求。《河北文学》突然冒出一篇《歌德与缺德》的议论文章,与文坛新潮流大唱反调。如今说来,发表一点不同意见,算得了什么呢?当时,却几乎是引起了文坛公愤,全国多家刊物著文声讨。唯有山西的《汾水》、陕西的《延河》等不多几家刊物保持沉默。《汾水》便被说成是什么几大保守刊物之一。

与之同时,我省青年作者郑义在《文汇报》发表了著名的小说《枫》,蒋韵则在《安徽文学》发表了同样著名的《我的两个女儿》。

这一事件,不敢说在山西文坛,至少在文学青年中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或者可以说,那是多少有着另类意义的作品,为山西的文学创作吹来一股新风,掀开了山西文学多样化的一页。

而所谓保守的山西作协闻风而动,爱才如命的西戎老师即刻指令编辑部注意这两名作者。西戎老师曾经约见郑义,《汾水》编辑部则请来蒋韵与全体编辑见面座谈。

郑义当时在晋中师专读书,蒋韵在太原师专读书。恢复高考以来,曾经有着相对独特生活的青年上了大学,开始投身文学。他们构成了文学新军的重要组成部分。郑义、蒋韵之外,还有山西师大的高芸香和张平等人纷纷横空出世。

南开大学毕业生成一,在《汾水》发表了他的《顶凌下种》,为山西文坛摘得了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

山西大学毕业生韩石山,去读“文革”后的首届文讲所。与河北贾大山同住一室,不仅创作过五期文讲所许多流传极广的段子,还写出了《刁富贵草案》,并且构思了《三白瓜》准备创作出笼。

张石山发表过几篇城市题材作品,突然就写出地道山药蛋风格的《镢柄韩宝山》;柯云路出手不凡,一下子就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后来的获奖小说《三千万》。

老作家奋起余威,马烽和孙谦合作编剧的电影《泪痕》全国得奖。马老还有短篇小说《结婚现场会》在《北京文学》发表,准备和张石山、柯云路一并去摘取全国小说奖。

噩梦醒来,山西文坛一派生机勃发。

晋军军容整齐,即将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