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穿越文坛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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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为官一任(2)

主编打离婚,按说也不奇怪。但我这个主编算是名人,名人打离婚就成了新闻。

况且主编打离婚,无形中起到了一个表率作用。“和尚摸得,阿Q摸不得?”主编离婚离得,一般编辑离不得?主编自己既然离婚,也就不好劝导阻拦部下离婚;领导上出面干预,也遇到了类似问题。要干预,你们领导上先去干预张石山!管不了他,拿我们说事,专拣软柿子来捏啊?

离婚、离异,本来属于家庭问题、个人私事,但主编带头打离婚,编辑部一举掀起离婚热潮,时间处在80年代中期,地域处在封闭保守的山西,事情就闹大了。

众说纷纭,满城风雨。

胡正着急,西戎跳脚,马烽生气。不用旁人议论,我们几位老前辈就措辞严厉。西戎老师在机关传达室气极败坏地说:《山西文学》成了啥啦?外头都在议论,成了流氓编辑部啦!

山西作协,在李束为当政时代,曾经被戏称为“怕协”。翻译出来,那是著名的“怕老婆协会”。如今成了啥啦?就算运数变化,触底反弹,这也变化过于剧烈、反弹过于出格了吧?

就连省委宣传部长张维庆春节期间打来拜年电话,也要殷切观照:石山啊,希望你家庭和睦,“要团结,不要分裂”啊!

只有张小苏的前妻,力群的姑娘,持相反立场。随同张小苏来我们机关开具离婚介绍信,好一通挖苦:

你们还是作家协会,号称文化部门,倡导精神文明?不配!丢人败兴!婚姻的基础是爱情和感情,感情是否破裂是婚姻能否继续维持的唯一条件!开具证明,还要做我们的工作;我和张小苏打离婚,关你们什么事?

急风暴雨,刀子嘴、连珠炮,来了那么一通。

力群的姑娘不清楚,或者应该清楚:在中国,法庭之外还有一个道德法庭。这个法庭到处存在、遍地开花,随时随地可以开庭审判,而且是被告缺席审判。

4.一纸军令状

满城风雨中,1986年的夏季,我担任副主编主管刊物一年后,被正式提拔任命为《山西文学》主编。

胡正老师不曾表露过什么,但我揣测或曰断定,提拔张石山,胡老师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一定是顶着压力,力排众议,断然决定继续使用张石山,并且是重用。能够把生活问题、私人感情问题和工作问题、能力问题区别对待,那不仅是水平,也是胆略。

与之同时,组织上还发展我入了党。

入党的时节,记得党支部写的材料上讲得很有分寸:关于张石山同志的婚姻问题,是个人问题。离婚与否,由法律判定。

党小组长毕星星找我谈话,代表组织转达了马烽老师对我的严厉指责:停妻再娶、富贵之后抛弃糟糠,道德不好!

指责是够严厉。当时年轻,心理上还有抵触。“道德不好”,说得太严重了吧?在我自己认定的道德标尺上,我认为自己的道德没有问题!于是,也说了几句“严厉”的话语,要毕星星给老马转达回去。毕星星苦笑,哪里敢去转达?

一边打离婚,同时就读北大作家班;在北大作家班担任了班长,同时在山西作协升任了刊物主编。四面出击,还要到处争取胜利。就任主编的现场,我当众拍了胸脯,主动立下了一纸军令状。

我宣布:在我这一任主编的任期内,一定要为我们刊物拿回一个全国奖!

立了军令状,语音铿锵,掷地有声。把话说满,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我也必须承认,没有我们山西作协几代人的努力,没有一个基础极好的刊物,没有一种始终良好的态势,我不敢说那样大话、夸那样海口。能够如愿拿回全国奖,是历史赋予我的机遇。我没有浑浑噩噩,糟蹋了这一伟大机遇罢了。

决心捧回全国奖,首先要有足以获奖的作品。黄河笔会期间,山西文学全体,以李国涛、周宗奇为首的编辑们,为了获得好稿,做了大量交际方面的工作。《人民文学》的编辑,王青风和王勇军,两个山西老乡,慷慨表态,乐于支持家乡的刊物。河南作家田中禾的短篇小说《五月》,在《人民文学》一时排不上发表序列,于是转到了我们山西南华门里来。

《五月》及时发表。并且随即被《小说选刊》转载。

这篇小说确实具备了博取全国奖的水准。

《五月》初评,高票入围。

终评出人预料,《五月》高高当选,荣登榜首!

我的誓言兑现。立下军令状,打了胜仗,敲了得胜鼓回营。

而且还有意外收获。大军集体获胜,主帅副帅各有斩获。我的短篇《甜苣儿》,李锐的短篇《厚土》,一并全国获奖。

一个刊物,为我省文坛从全国连夺三奖。

不用别人夸奖,我就在心里自夸起来:西戎没有白栽培我,胡正没有白提拔我;李国涛没有白教诲我,周宗奇、李锐没有白推荐我;编辑部的同事没有白服从我,甚至爹妈没有白生我……

5.一张辞职书

《山西文学》我当主编时代,自我评价,平心而论,刊物办得不错。

从荣誉上说,拿回了全国奖。打破了自成一、张石山获奖之后刊物再不获奖的僵局。

从惯常工作要求来讲,发表了不少好作品,连连被全国性的选刊转载。发现了不少新作者,同时继续扶持了许多老作者。

编辑部工作风气正派、学习空气浓烈。人员之间团结,上下级关系和谐。

刊物发行走势良好,印刷份数逐年提高。

但《山西文学》在院子里得不到应有的好评。四对离婚毛算五对,成为一个扎眼的存在。个人问题、家庭私事,会不会影响其他?事实证明,会有影响,有时影响极大。

马烽批评胡正,胡正批评编辑部。

胡正批评编辑部,声色俱厉。但有这样两点需要说明:

头一点,《山西文学》编辑部工作不错,那就不说工作。重点批评这儿的卫生问题,楼道没有打扫问题。还有纪律问题,编辑部几个办公室都锁了门的问题。

领导批评得绝对正确。

张石山本身是个脏乱差,对办公环境公共卫生不是抓得差,是从来都不抓。

纪律方面,也有欠缺。我经常出差,参加外头笔会什么的。当然主编室要锁门。对于部下,我不要求坐班。我是从小编辑干出来的,知道其中关窍。坐班一天,人来人往、喝茶聊天,绝对没有回家两个钟头看稿的工作效率高。除了机关大会、本部小会,不要求坐班。工作不得耽误,好稿不能漏掉,回家看稿去!

十来万字一本刊物,需要大家每周六天、天天八个小时耗在编辑部吗?画表格、打对钩,记考勤、卡时间,用这个来过官瘾吗?况且,大家都难免有点家事,需要一点自由。事实证明:不需坐班,是一种先进的现代管理办法。提供一点自由,是对编辑们的软性奖赏。大家工作热情空前高涨,认真负责的劲头十倍提高。

当然,不可一概而论。我的办法,对于编辑部这样特殊性质的工作绝对行之有效。

这样一来,编辑部锁着好多门,领导来视察,大吃闭门羹,也是事实。应该批评。

胡正老师批评编辑部,骨子里是恼火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给我集体打离婚的事儿。可是婚姻问题,道德法庭管理的问题,又不是一个简单批评可以解决的问题。所以拿卫生问题、纪律问题来说事。

我充分理解。

再一点,更需要特别说明。各位领导批评编辑部,从来都是在张石山不在场的情况下。从来没有当场当众批评过这个家伙。

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或者,张石山带头打离婚,确有应该批评之处,但胡正老师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也许,编辑部所处形势,不得不给予批评;但张石山工作干得卖力,又实在不忍批评。

还有,怀疑或许早已看出,张石山是一匹生骡子,恐怕不服羁勒,当场批评恐怕可能倒踢回来。

这样重复多次,终于产生了必然的效果:编辑部所有部下,都难免灰心失意起来。跟着张石山干活,没有好处,只有倒霉挨训的份儿。

自忖一回:大家能力不凡,才华卓绝,落到在张石山手下工作的局子里,无法长进,反倒没了出头机会。

经过思考,我做出了立即辞职的决定。

我的离婚问题,诚属个人私事,但给刊物和机关、给各位尊敬的领导惹来了麻烦、造成了不良影响,给部下各位编辑同人、文坛隽秀带来了诸多不利,影响了大家的情绪,特别是可能影响大家的提升进步等权益。

1988年的9月,我将一张辞职书呈递到作协党组,直率表达出了我的真实想法。希望我的辞职报告能够给领导上一个信号:大刀阔斧处理《山西文学》的问题,获得了张石山的主动积极配合。领导上可以不必担心我的情绪,更不必有任何作难之处。

据说,胡正老师不同意我的举动,不答应我的要求。认为我是闹情绪,撂挑子。

后来,院子里碰到周宗奇,老兄这样说:主编干了几年啦,也该让别人干干啦!

于是,我分析,辞职报告在党组获准通过。

到年底,作协换届大会之前,党组正式告知:准予离任。

至于我的去向,当然是到文学院,做专业作家。

——关于我辞去《山西文学》主编一事,有许多朋友不知底细。包括韩石山,一直以为我不是主动辞职的。在他的印象中,如果我不是正常离任,便是被解除职务。

为官一任,我平生所当过的最大干部,不过是一个刊物主编,正处级别。实缺实衔,主动辞职。

后来,我被选举为一届作协副主席,虚衔虚位。也是主动辞职。

我热爱编辑工作。除了个人写作,我觉得自己担任刊物主编基本能够胜任。胜任愉快。

然而,为了离婚,为了我理解意义上的自由,我必得付出代价。辞任主编,离开我喜欢的工作岗位,是我不能不采取的一个行动。

我选择,我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