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制度保障、权力制衡,执政者个人的执政经验和政治素质以及道德修养重要不重要?
事实证明,不仅重要,而且很重要。
刘巩到山西作协来担任党组书记,按说同样是“大权独揽”。而且,刘巩尽管喜欢文学,大学时代学的却是历史,毕竟没有在省作协这样相对特殊的部门工作的经验,更其远远不是一个作家。但是,他没有滥用权力,没有搞唯我独尊,没有搞“非刘姓封王者死”那样的家天下。
他使用了权力,使用得可以说恰到好处。
刘巩到任,既尊重了现任作协主席,又尽量调动了作协中层、在职干部们的工作积极性,特别是给予了一批多年受到压制和冷遇的作家“参政议政”的机会。
既往的矛盾在无形中得到某种程度的化解,整个机关人心比较舒展、气氛相对和谐。
作家们并不鼓吹“清官救世”,但碰到一个相对清廉而又聪明清醒的单位一把手,不能不额手称庆。
刘巩的到来,换届的实施,到底让大家在新世纪来临之际,看到了东方的曙光。1.作家参政
刘巩当政,在作家协会当然是党组决策制。
然而,在作家协会,凡是与创作有关的活动、有关的话题,刘巩总要延请作家们前来参加讨论。欢迎大家发表意见,允许畅所欲言。仿佛是允许民主党派参政议政似的。
作家们不再总是被压制和冷落、漠视与抛弃。大家受到某种程度的尊重,心情开朗。凡是与文学创作有关的话题,凡是关乎山西作协的有益话题,作家们都乐得发言,献计献策。
十年的沉闷压抑的气氛,有所扫除、有所转捩。
即便是省直机关歌咏比赛这样的活动,作家们也愿意参与。
作家赵瑜,在合唱《太行颂歌》中出任领唱;作家张石山,在民歌合唱《小亲圪蛋》中出任领唱。
特别是后者,那首左权民歌被称为山西作协的“会歌”,在比赛中获得了最热烈的掌声。作家协会因此获得比赛一等奖。奖旗至今挂在省作协小会议室。据称是山西省作家协会有史以来所得最高集体荣誉云云。
不知不觉到了1999年的夏天。
刘巩来省作协当政,已是一年出头。
大家喘气基本均匀,日子就那么过,也行。
只要是“过日子”,而不是“熬日子”,有什么不可以。
这一天,突然接到办公室电话,询问我是否有兴趣到内蒙古作协访问,兼而游览草原胜景?
内蒙古与山西接壤,简直迈腿就能过去,然而我还真个没有去过。长城烽火台、草原那达慕,只是限于在电视里边欣赏。当下一口答应了。有兴趣!
及至出发,才知道此行队伍之构成。
党组书记刘巩带队,成员有秘书长秦溱,一并出访的作家有成一、韩石山、燕治国。
原先通知出访的作家里有李锐。李锐敏感,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表示不愿意参加本次活动。我是在李锐不来的情况下,被临时添加进来的。
李锐敏感什么呢?作协换届在即,刘巩带领成一、韩石山外加李锐出动,至少这是一个信号。或者,这是刘巩的一个姿态。用这个办法来晓谕各界:换届时分,这几位将是副主席的首选对象。是不是这样?
出访行动开初并没有考虑张石山。张石山听见电话通知,就兴冲冲表示愿意参加行动。这是不是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人家盘子里没有估算你,你却要自己跳上秤盘。是不是有点滑稽?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不长眼色,拿棒槌纫针(认真)?
或者说,上次换届整整过去了十年,张石山是不是永远长不大?哈哈,千万不敢再次弄玄。人家一筛锣,这儿就上杆。成了永远的一只猴子。
但既然已经应承参加活动,也不好中途退出。那样,就更成了小孩子啦!
东吴招亲,吃亏一回。自己长些记性。不奢望、不掺和,装糊涂、当傻瓜,就是来内蒙古看一看,自无不可,并无不可。
刘巩和成一、韩石山一台车,张石山、燕治国还有秦溱一台车。
后一辆车上三个抽烟的,三杆烟枪,倒也配套。
到了呼和浩特,与内蒙古作协方面简单会谈、隆重宴会。由内蒙古作协副主席陪同,参观了昭君青冢、三娘子庙、毛乌素沙漠在黄河边上的“响沙湾”等等名胜和旅游点。特别是翻过包头大青山,还抵达了战国时代我们赵国在极北边地修筑的长城的遗址。
观山河之壮丽,发思古之幽情。因而乐甚。
末了,虽然临近初秋,草原上已是显了萧索,内蒙古方面朋友还是带领大家深入草地,专程来到达茂后旗。要来住蒙古包、听蒙古歌,要大碗喝蒙古王、大块吃烤羊肉。
草原广袤,敖包苍凉;晴日天空高远,静夜繁星满眼。
什么换届,什么主席,弃之如敝屣,忘在了九霄云外。2.换届
换届日期已定,在太原市迎泽宾馆,也就是省政府宾馆。
省作协的作家,“七君子”争相发言。胡正老师和西戎老师作了相当有分量的发言。
作家成一率先发言。语气凝重。归纳了“一二三四”:
其一,一个光头。文学大省,十年不曾拿回一个全国奖。而老西老胡当政时代,十年拿回十个全国奖。晋军崛起,山西因之号称文学大省。
其二,办死了两个刊物。
其三,搅散了三届党组。
其四,破坏了四代作家的团结。
作家韩石山继而发言,还是笑骂皆成文章的风格。
作家周宗奇、李锐和赵瑜,也分头发言。
李锐还举出中国作协为例,巴金可以担任中国作协主席,有书记处来具体主持日常工作;我们山西为什么不可以学习效仿?马烽老师威信高、号召力大,为什么不可以担任山西作协主席?
往下,胡正老师发言,西戎老师发言。
特别是西戎老师,慢条斯理、语重心长,推己及人、与人为善,说出了极好的意见。
老人家说:作家协会,群众团体,当领导的要有一点牺牲精神,甘于为大家服务;更要有一点胸怀,千万不能武大郎开店,见不得高人……
“七君子”以及老作家们的发言,震动了迎泽宾馆。
上级部门临机启动了一个程序,派出临时工作组到省作协来考察马烽。
是啊,既然在山西文学界,大家像全国作家拥戴巴金一样拥戴马老,马老为什么不可以出任作协主席呢?
看来大家比较拥护马烽啊!
马烽何等样人,如此重大问题岂可草率。
马烽如实讲述了自己的处境和主张。
马烽说:
我是现任省文联主席。你们要让我下来。我服从组织。
现在,作协方面,要我出任作协主席。你们想想,这样办,合适吗?
马烽我这样接受组织意见,我做不出来;组织上这样安排,也不合适,组织上就能做得出来?
马烽老师曾经沧海,在中国文坛成名多年。见识过、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他有他的处世风度,他有他的做人准则。
马烽拒绝了。
给马老惹出一点小麻烦,老人家浪费了若干时间。
作家们曾经希望马烽出山,这希望其实有些强人所难。马老谢绝出山,“七君子”当时小有失望吧。
然而,我还是要坚持认定:
“七君子”螳臂当车、飞蛾扑火,舍生取义、奋起一击,到底取得了胜利,曾经获得了成功。
作协换届,主席和副主席选举同时进行。
两张选票,都是无差额选举。
主席选举结果,焦祖尧得票七十六票。
副主席选举,除党组书记刘巩几乎全票当选外,以下张石山得票七十八票,韩石山得票七十二票。
副主席选举,“七君子”里唯有赵瑜遗憾落选。其他各位作家都得到了半数以上理事的认同。
1999年年底开始的换届大会,跨越了年度。
选举完毕,全人类进入2000年。
公元2000年,西方叫作千禧年。也有一派观点认为,这一年就是新世纪的开端年。
又一页书掀了过去。
冬日的寒意依然阵阵侵人肌肤,但我的心里有些暖洋洋。
太原市的天空,阴霾污染,看不到几粒星星,但我觉得神清气爽。
城市的灯火,映照天空;天幕发着暗红的反光。
我几乎要相信:那就是新世纪到来的曙光。3.从刘巩时代到周振义时代
且说换届完毕,不再有人掣肘,刘巩着手调整院子里的格局。
此时,作为党组书记的刘巩成了一把手,而作协主席退出了执掌大权的舞台。
刘巩搞了这样几个动作。
一个,提拔张发就任《黄河》主编。
张发在副主编的位子上,干了十五六年。主编周山湖放权直至卸任,张发独力负责编刊也有三五年。
对于张发的情况,专业作家们以前有时也议论两句。刘巩当政,周宗奇在某次会议上就放了一炮,提出了张发的问题。
刘巩新官上任,手头有什么资源?检点一回,寥寥无几。周宗奇这不是要借花献佛吗?
但作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不比官场油子,进退得当。
刘巩就予以谅解。从谏如流,愉快地将张发提拔扶正。
提拔张发,给多年在岗辛劳的编辑们以认可与抚慰。
张发走路八字横斜,更加横斜八字。自然,办刊也更加上心。审阅稿件花了眼神,应酬喝酒伤了脾胃。
一个,搬请韩石山就任《山西文学》主编。
初听说这一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老韩不会爽快答应。刊物办成了那般模样,这是要老韩充任森林灭火英雄、抗震救灾勇士。况且,《黄河》副主编张发既已扶正,《山西文学》好几个副主编,巴望扶正者,正不知凡几。韩石山如果就任,这不是夺别人饭碗吗?
精明如韩石山,不会那儿一筛锣,这里就上杆吧?
转而替老韩考虑,一辈子还没当过一回主编哪!况且听说老韩只是挂名。在祝大同之后,《山西文学》将由两位副主编来执行编刊。韩石山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韩石山即刻上任。“主编韩石山”,大名印上刊物显要位置。
老家伙算是骑上了老虎一匹。驱赶向前,谈何容易;跳将下来,而不可得。
无奈刊物越办越糟。院内议论纷纷,院外媒体大哗。韩石山的名片,明晃晃挂在那儿。好像干部公示,初看业绩平平,细看还不如平平。
于是,原本只是挂名的主编韩石山不得不结束起来、披挂出征。“期期都有韩石山,篇篇都是好文章”,甚至近于赤膊上阵。
曾经巴望升任主编者,难免情绪恶劣。谁个肯替韩石山卖力操心。刊物份数指针,焊死在铁板上一般,只在两千份左右死亡临界点徘徊。老韩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疲于招架,无异挣命。
而韩石山到底是韩石山。
著名作家办刊,有着独特优势。
老韩办刊,更有着他的独特招数。
杀猪捅屁股,只要杀得利索,他就是金牌屠户。
刘巩搬请韩石山出任主编,原意或者有平衡机关院里局势的初衷。这个动作的预期效果竟然相当不坏。
无心插柳,不期然间救活了一个刊物。
《山西文学》发行份数大幅上扬。刊物在全国的影响力欲要直追当年辉煌。
刘巩提拔了两个主编,不过是在他的权限范围内干了点事情。但是,任人唯贤也好,奖掖积年辛劳也罢,符合人心,顺应民意。看不出什么培植亲信,说不出什么唯我独尊。
刘巩大大得分。
突然,上头下令,雷厉风行。
调任刘巩到省直机关工委担任党委书记,以正厅身份回到正式干部序列。
文联党组书记周振义,将要来省作协接任书记。
刘巩时代,戛然而止。
周振义原系吕梁地委宣传部长,比我年长一岁。
老周调任省文联党组书记的时候,已经五十出头。升格为正厅级别,又悬挂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头衔。为官一生,看来快要到头,但也堪称满足。
周振义接替刘巩来到作协,暂时未见有什么大的动作。
开了一个见面会。说了几句话,基本是大实话。说自己喜欢文学,虽然不会写书,看书还是看得了的。希望和作家们相处好,估计自己也就在这个地方退休了。
在某一场合,文联的一位女舞蹈家曾经对我说起过周振义。她说:
老周是个好人。张石山你们作家,可不要欺负老周!
周振义来到作协,没有好多大的动作,巷子里因而大致平静。
作家协会还不能说达到一派和谐,但日子平安。
无为而治。
或者,他行将退休,希望平静过渡到退休时光,免生事端。这在无形中成了作家们的福音。
周振义幼时,被养父养母抚育成人。说起生父生母,恐怕自己欠缺了孝道;讲及养父养母,同样厚地高天。
百善孝为先。
古话总是有古话的道理。4.第三次高潮
以张平的《抉择》获取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为首要标志,评论界和研究界认为我们山西这个文学大省,迎来了它的第三次创作高潮。
依照惯常的说法,第一次高潮,是上世纪50年代到“文革”开始前,中国文坛著名的“山药蛋派”的得名与兴盛。山药蛋派的祖师爷赵树理和山西文坛五老“西李马胡孙”,称雄中国小说界。
第二次高潮,是上世纪“文革”结束之后,到80年代后期,中国文坛“晋军崛起”。马烽、西戎、孙谦以及胡正几位老作家当政时期,老作家和青年作家,一共为我省拿回十个全国奖。
十个全国奖计有:
1978年,成一获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
1980年,马烽、柯云路、张石山三人分获三个全国短篇小说奖。
1980年,马烽、孙谦编剧的电影《泪痕》获取全国电影大奖。
1984年,郑义获全国中篇小说奖,张平获全国短篇小说奖。
1986—1987年度,张石山和李锐分获两个全国短篇小说奖;《山西文学》刊登的短篇小说《五月》同时获取全国奖,而且位列头名。
说来可叹,从1988年到1999年底,头尾十二年,山西作协的整个文学创作陷入低潮,没有拿回一个全国奖。
当然,山西作协的作家们依然坚持文学创作,卧薪尝胆、笔耕不辍。作家们潜沉心智,积蓄力量,期待爆发。
第三次高潮,以张平长篇小说《抉择》荣获茅盾奖为典型标志。
但我个人认为,单单有张平获奖,那充其量只能说是张平的又一次创作高潮;作为山西文坛的第三次创作高潮,必须有群体创作的实绩作为依凭。
事实上,新的世纪到来之际,在张平荣获茅盾奖的同时,南华门巷子里其他作家同样创作成果累累。
成一深入生活多年,写出了上下两卷八十万字数的描写晋商生活的《白银谷》;
周宗奇十载努力、艰辛备尝,写出上中下三卷本的《中国历代文字狱》;
李锐继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以后,又写出长篇力作《银城故事》,并且依然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和法文;
韩石山在长篇传记文学《李健吾传》出版之后,又有《徐志摩传》一版再版,《寻访林徽因》热卖,《文坛剑戟录》脱销;
钟道新长篇小说《超导》改编为电影,而后一脚踏入影视界,充任《黑冰》、《黑洞》等电视剧的编剧,大获成功;
赵瑜的《马家军调查》轰动文坛,继而有《革命百里洲》长篇报告文学出版,并且获得中国作协颁发的鲁迅文学奖;
张锐锋的大散文在全国自成一家,好评如潮;
燕治国继完成关于走西口的长篇散文后,描写晋西北先民走口外的电视剧本也已封镜;
评论家蔡润田有散文集和文学研究专著出版;
便是已经退休的田东照也有《跑官》、《卖官》系列小说连连热销;
陈为人潜心写作,完成了五十余万字的《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
笔者张石山不甘人后,写出长篇纪实自传《商海炼狱》,参与“走马黄河”完成长篇文化专著《洪荒的太息》,涉猎影视创作,编剧《后水浒英雄传》、《吕梁英雄传》、《兄弟如手足》各二十集。
愚以为,新世纪以来我省的文学创作势头,固然张平的《抉择》获取茅盾奖最为打眼;但同时有众多作家的众多作品,交相辉映,这才形成了我们这个文学大省的第三次创作高潮。
以上所举作家创作例子,仅限部分驻会作家,信笔写来。院内作家或有遗漏,请勿见怪。至于全省其他作家的创作情况,非我所知、知之不详,所以未曾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