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炎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周。 对于十三岁的田小麦来说,这是她初中时代最倒霉的一周。 “别走!” 黄昏的风卷走了少年的背影,也卷走了她的这声呼喊。
佘山背后的荒野中,她为了追上逃跑的少年秋收,冒险飞跨一条深沟, 却不幸坠落到深沟底部,结结实实摔断了腿!
小麦绝望地躺在沟底,她知道自己的骨头断了,大腿以下全部麻木。她 感到额头在不停流血,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疤。她竭尽全力地在沟底大喊救命, 可上头一片岑寂。更可怕的是,夜幕迅速笼罩大地,头顶只见一条长长的缝隙, 浓浓的黑云终于散去,恰巧露出一轮月亮。
嗓子都已喊哑了,却只有无数青蛙在回答。身下的泥土充满湿气,若是 下雨一定会积满雨水,大概就这样把自己淹死吧?她努力摸了摸自己的大腿, 依然毫无感觉。会不会就此被截肢,从此将坐上轮椅?十三岁啊,人生才刚 开始,自己就要这样去往地狱?
一直等到半夜,才听到地面响起爸爸的声音:“小麦!” 她被救了起来,从两米多深的沟里。 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幸好医生处理得非常干净,才没留下后遗症,若
再晚送来个把钟头,恐怕女孩就要变成瘸子了!至于额头上的伤口,后来也 慢慢愈合,没留下什么疤痕。
小麦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后来的一个月,她每天拄着拐杖去学校读书,成为全班同学嘲笑的对象,
就连班上最丑的同学都在看她的笑话!每次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校门,都会屈 辱地低着头,好像整个中学的人都在看着她,看着一个绑着石膏的小怪物走 进来。她真想给自己弄副面具,不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她更恨爸爸了!
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她质问爸爸当时为什么把她丢下,为什么让她一个 人去找秋收,如果他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就不会任由她一个人走这么远,最 后掉到沟里差点没命!
所以,她得出的结论是,爸爸一点都不爱她—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不 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还恨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十三岁的秋收,当天从那条深沟后面离开,独自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市
区。他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辗转两天后回到 了小县城,回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身边。
田跃进也很苦恼,想不通自己对秋收那么好,他却一声不吭地逃跑了, 还害得女儿小麦摔断了腿,差一点点就终身残废。
真是个不成器的小子! 然而,老田照旧早出晚归地办案,全身心投入在秋收母亲的凶案上。他
没时间照顾骨折卧床的女儿,便让小麦的姑姑住进家里,全天二十四小时照 顾她。
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里,每次虹口体育场有足球比赛,他都会准时来到 那个看台—秋收发现凶手的看台,等待那只恶鬼出现。那年很多球迷都购 买全年套票看球,如果那个人买的也是套票的话,就一定会再次来到这个看 台。
虽然,只有秋收记得那张脸,仅看到过那张脸一瞬的老田完全不记得那 人长什么模样,但他有一种感觉—只要那个人走到眼前,他立刻就会辨认 出来!
他知道恶鬼身上有什么气味。 很不幸,田跃进在球场里等待了三个月,被球迷们来回拥挤了三个月,
看到主队一场接一场赢得辉煌的胜利,直到整个 1995 赛季结束,申花队捧起 了甲 A 冠军奖杯,他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凶手。
1995 年的冬天来临了。 局里给田跃进分配了其他案件。他预感到可能在今后几年内,都无法再
抓住杀害许碧真的凶手了。许多年来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只恶鬼会很好地 隐藏自己,像只老鼠一样躲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并且忍耐住嗜血的本性,
不再出洞进行类似的杀戮。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疑:无论多么狡猾冷静的罪犯, 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翻阅那桩案子的卷宗,反复推敲自己的工作笔记, 看着从 1995 年 8 月 7 日开始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时还会想到那个叫秋收的少 年。
不管要等待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等到自己死去,那 只恶鬼也一定会被抓住!
他确信这不是幻觉。
1996 年的寒假,春节前夕,田小麦收到一封寄自西部的信。 信封上只有收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并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信纸上是几行
工整的字迹—
小麦:
你好,我是秋收。 我想即使现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原谅我的。那天我匆匆离开,
只想快点回到老家,快点见到我的父亲,当时他也躺在医院里。我 不愿无所事事地留在你家,就像等待妈妈给我的礼物那样,等待那 个永远等不来的抓住凶手的消息。
回到老家后,我才从你爸爸打来的电话里听说,你为了追我竟 掉到沟里,结果还摔断了腿。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敢跨过来的, 我也想不到你真的会来追我。对不起,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想赶我走, 看到我逃走一定很开心。是我误解了你的想法,也低估了你的勇 气—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弥补你。
请接受我的道歉!虽然,你可能不愿接受。 就写到这里吧,请不要给我回信,如果你愿意的话。 新年快乐!
再见。
秋收
读完这封信,小麦对他的怨恨竟一下子消失了。她还惊讶于少年的文笔, 信里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法,那文笔好像报纸上看到的文章。
不过,她从来就没想过给他回信—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 反正受伤的骨头已经痊愈,额头的伤疤也全部消退,除了打着石膏上学
留下的羞耻,她也确实不需要再恨他了。 然后,她就把他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