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次又做了什么样的护身符呢。
仇心柳心里正揣摩着这次的符子是祥云还是如意样的,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后院。
后院只有一棵粗壮的柳树,只有这一棵树立在这硕大的后院中。
这铺满石块的地面,本就很难长出植木。
可是这一棵柳树却活了下来。
它的存在霎时让石缝里钻出的野花和杂草失却了颜色。
这些野花和杂草,能在这贫瘠的石面里残喘地活着,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就是值得骄傲、值得钦佩的。
可是那里,就在那里,在那院子的中央,长出了一棵树。
一棵苍天大树。
完全撑破了脚下的石面,郁郁葱葱地生长着。
它是那么的坚挺,身姿却又是那么的曼妙。
千百条柳枝垂及地面,像是美人的长发。
胡夫人就站在那柳树下,站在那茂密的枝林里。
她满身的红,像是一把火。
像是一颗跳动的心。
是她播下了这棵种子。
是她给了它生命。
她就是它的心脏。
是她给了它爱与被爱的可能。
“娘——”娇声伴着媚颜翩然来到她的跟前。
“娘,您这次又给我们做了什么呀?”仇心柳双眼微眯,像是两瓣狭长的桃花,小嘴抿成了一个弧度,右颊的小酒窝不是太浅也不是太深,刚好是甜入心房的程度。
胡夫人将两个祥云图案的荷包递给她。
一个是紫色,一个是乳白色的。
精致的绣花让仇心柳顿时眼前一亮,她急忙接过荷包,来回抚摸着绣纹,嘴里不住地呢喃:“真漂亮……”
娘的手,永远是最灵巧的了。
仇心柳时常愤恨自己为何没有遗传到娘的这一点——这样,她就可以为她的他亲自绣荷包,绣剑套,绣各种他可能用到的东西。
只可惜她实在没有天赋。
自从那次糗事以后,她就再没想拿起绣针。
那次她拿着一只刚绣好的鸿鹄去向母亲炫耀,母亲却不解地看着她,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要绣一只鸡。
与其自取其辱,不若不屑一顾。
自此她仇大小姐便是出了名的“不走寻常路”。
女儿家非得做女红吗?我就偏不。
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如此厌恶绣活的真正原因。
“娘的手真是巧——”即便心有不甘,仇心柳还是忍不住要夸赞娘亲的手艺。
娘,是这世上最令她敬佩的人。
可是她的目光刚迎上胡夫人,就立时僵住了。
母亲此刻的眼里,竟不是平日的怜爱。
而是清冷。
好冷。她的笑容冻结在了嘴角。
“娘?”仇心柳试探地问了一句。她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柳儿。”胡夫人从袖中取出了一粒珠子,道:“这是你的吗?”
一粒乳色中泛着绿光的珠子。
仇心柳怔住了。
这不是她腰间的垂珠吗?
她平日最爱这些叮叮咚咚的小饰品,所以总会在头上或是腰间挂上一些。
“我在你爹房里找到的。”胡夫人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爹的房里————”仇心柳轻声复述着娘的话,然而未等她念完,她便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一定是她偷书的时候落下了这粒珠子。
她惊恐地看着母亲,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再如何解释也是枉费。
“我不知道你去那里做什么,”胡夫人的眼神渐渐柔和了一些,“但我希望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尽力忘记吧。”
仇心柳眼里的惊恐并没有消退。母亲的话反而使她更加惶恐。
忘记?
为什么要忘记?
又要如何忘记?
她脑海里像有千只蜜蜂在嗡嗡乱飞,直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看到了很多。她看到了父亲的秘密,看到了解星恨的身世,看到了那十八年前的恩恩怨怨。
这些都要忘记?
如何才能忘记?
那些字她虽然只是匆匆扫了一遍,现在却已似刻进了她的骨中。
如何忘的了?
“好吗?”母亲的一问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仇心柳无声地看着她,良久,才慢慢地点点头,脸上是一种无奈的神色。
胡夫人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爱怜,“孩子,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就不应知道。否则,只是给自己平添了烦恼。”
仇心柳讷讷地点着头。她只是点着头,动作里却没有任何含义。
她并没有理解。
“你喜欢星儿吗?”胡夫人突然问了一句。
这一问是如此措不及防,如此前言不搭后语。
仇心柳已经点了太多的头,这一次,她也惯性地点了下去,然后才意识到娘早已换了话题,一边拼命摇起头,一边问道:“娘,您怎么突然问——”
“你们俩的关系娘还不清楚么。”胡夫人嫣然一笑,接着道:“娘也想看到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嫁给星儿。”
“娘,您别乱说——”仇心柳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烧得越红,就越像一个新娘子。
胡夫人的眼神却有些幽渺,似乎想到了别的事情。
“无论发生什么,认定的就不要放弃。”胡夫人又像是说起了别的,听的仇心柳一时有点愣住。但她马上就明白母亲所说的“认定的”指的是什么。胡夫人的语气坚毅而果决,似乎不仅是说给仇心柳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母亲对自己的爱情这般肯定,反倒让仇心柳放开了许多。像是遇到了一个知心好友,她正想向母亲袒露心声,好好聊聊她深爱的这个木头男人,忽看到母亲看向自己身后的目光,便也顺着看去,只见一个英俊的身影正立在院子的一角。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这里,却并不打算走近。
“快走吧,照顾好自己。”胡夫人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额头,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快点过去。
“嗯,娘也多多保重。”纷乱的思绪和急速的心律都暂且抛向脑后,仇心柳快步向解星恨走去。
仇皇殿的大门外候着一辆马车和一个人。
铁面人。
他的脸上驮着一个厚厚的面具。
银白色的钢铁。
只有眼睛处留了两个洞。
但并没有光从里面射出来。
他的眼神黯淡无比,像是两颗劣质的珠子。
虽然只有他的脸上盖着铁具,身上的蓝色布装也相当严实,胸前还挂着红色的盔甲,整个人像是密不透风的。
只有面具上的两个洞,似乎能获知关于他的一些信息。
可是那洞里没有光。
他的眼神也像是两个空洞。
仇心柳看到这铁面人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爹爹的属下,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她还记得小时候陪她“玩”的岩虎和石豹。
真是岩虎和石豹。
像石头一样的没有感情,像虎豹一样的凶狠。
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的,没有宽容,没有忍让,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才不会受到欺辱。
这铁面人,也像是石头做成的。
下手,也一定同样狠辣。
他这胸前的盔甲,不就是鲜血染红的么?
那些死于他剑下的人的鲜血。
他也是用剑之人。
所以当仇心柳忽然发现解星恨眼角渗出了泪时,还以为是伯牙遇到了子期。
惺惺相惜。
解星恨平时虽然淡漠无情,可对师长却是相当尊敬。
也难怪他能把剑练得这么好。
即便有再高的悟性,没有名师指点,也只是在空画葫芦。
而即便是千人之上的高人,心理却是类似的:一旦得到了尊敬,多数人都愿意倾囊相授。
可是解星恨哭得有些太离谱了。
眼角的泪早已串成了珠子。
他努力咬着嘴唇想要收回泪滴,但似乎毫无作用。
无法抑制的泪。
“这种感觉……”哭声让他的自语变得含糊不清。仇心柳疑惑地看着他。
他看着地面。
仇心柳从没有见过解星恨流泪的样子。
她曾以为他是个冷血的人,因为他杀了多多。
后来她明白他也是有情之人。
他不哭,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坚强的人,流再多的血也不会掉一滴泪。
可是他现在并没有流血,却掉了太多泪。
解星恨,你在哭什么?
仇心柳纳闷极了,眼梢撇了一眼铁面人,惊诧的神色顿时闪过她娇红的脸蛋。
铁面人方才那一对空洞的眼神,现在竟有了光。
那耀眼的白光并不是来自眼神本身,而是反射的泪光。
他也哭了!
泪光太刺眼,比阳光还刺眼。
莫不是阳光射进了那两个洞,刺目得让他流泪?
可今日是阴天。
头顶只有密密层层的白云。
莫不是解星恨就是那束阳光,刺眼得让他流泪?
一身金黄的少年,确是像极了天上的太阳。
“喂!你们两个大男人有完没完?”仇心柳终于失却了耐心,心里嘀咕着这两个男人在搞什么东西,一见面就哭个没完。
解星恨大步上前,一把掀起车帘,示意她上车,目光却望着别处。
他当然不愿含泪看着她。
仇心柳轻声叹了口气,刚想上车,忽而转身问道:“奇怪?车夫呢?”
车夫去哪了?
难道就是铁面人?
“不会是你驾车吧?”仇心柳不客气地瞪了铁面人一眼,“你这副打扮也太惹眼了。”
一个带着铁质面具,穿着鲜红铠甲的人坐在车子的前面,怎会不惹眼?
他们也许还没到桃花谷,就已被某些个江湖人士掀得车仰马翻了。
而且。
而且铁面人这一双眼睛真得好使么?
他们会不会驶着驶着就撞上了树?
这空洞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仇心柳正满腹牢骚,忽听身后一人高声道:“我是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