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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有缘无分

谢归真一路狂奔。

她觉得自己此刻要是停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从来没有这般心乱如麻过。

她方才那一箭,本是冲着解星恨而去的,可这一箭,也确本打算故意射偏的。

她当然不想杀解星恨。

他怎么可以死。

他若是死了,那她也便是死了。

可是杀父之仇,怎可不报?

所以这一箭,她要射。即便是偏着射去。

但那仇心柳应该死!

她为什么不将那一箭,瞄准她而去!

虽然那时是解星恨动的剑,可却是这妖女,指使他杀死了爹爹!

若不是她那一声清喝,解星恨本已犹豫,他本有可能手下留情。

她才是她的杀父仇人!

但是她的箭就要离弦的刹那,却又难以控制的漂移了方向。

怎么……

她竟然……下不了手。

为什么?对于一个她恨之入骨的人,她为什么下不了手?!

她若是下手了,自己便再也不用仿效——她便是世间唯一的谢归真,独一无二的谢归真——而不是什么仇心柳的复制品。

虽然是她效仿的仇心柳,但她心底又怎不希望别人承认,是仇心柳在模仿自己。

可是仇心柳的性格乖张,谁都知道她向来我行我素,又怎会仿效别人?

所以谁都会说,是她在模仿她。

她一方面处处模仿她,一方面却又对她恨入骨髓。

她实在是个太矛盾的人。

然而有谁知道,她本也是个乖张的性子,本也爱穿一条大喇叭裤,从不爱打扮得像个小姐样儿。可是自她遇上解星恨起,一切都变了。

那还是八年前。

四海,悦来客栈。

她一个人坐在大长凳上喝着闷酒。

那时她才七八岁光景,坐在桌边才勉强能露出一个小脑袋来,可她那酒量,却竟比三四十岁的壮年大汉还要得劲。

客栈老板和小二立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满堂客人也时不时向她这里瞟来几眼。

这男儿打扮的女孩,简直是牛的酒量……

可她长得却像是一朵刚顶出水面的芙蓉,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怀。

若是被谢英华发现自家闺女竟在外面公然喝酒,估计胡子都得吹飞。

好在她年纪还小,江湖中又有谁人识她。

而且小姐不出闺阁,客来客往,若是问起谢家后生,还有她那小哥哥呢。

所以她便愈发的逍遥。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喝酒也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只是觉得烦心事太少了,便要酒中寻愁。

可是那一日,她依旧牛饮海喝的时候,一袭明黄的劲风却把她卷了出去。

待她终于喘上气来,只见身旁站着一个面目俊秀的少年,剑眉星目,鼻梁坚挺,瘦削的脸颊线条清晰,薄唇紧闭,眼神淡漠如冰。

好看的银剑随性地背在身后。

谢家常有贵客来访,她也偷眼瞧过不少的翩翩公子,但却从未见过,着实未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

秀气却不失英气,稚气却不失魄气。

他不再拽着自己奔跑,但步伐却依旧没有放慢。

她并不认识他。可不知为何,自己的双腿却不听话地紧紧相随。

一个女孩,怎能随随便便跟着一个陌生男孩跑啊。

可她还来不及多想,忽觉着肩头一阵刺痛,然后整个人就酥酥麻麻地软了下去。

力气如覆水尽失,她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眼皮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就像是个没了艺人牵着的木偶一样,无助地瘫倒在地。

但是耳边忽又响起了剑啸龙吟,铿锵有力,竟似琴瑟和鸣。

隔着薄薄的眼皮也能觉到那斑驳的光影,明灭闪烁,就像微风翻动的树叶,阳光下流动的光点。

但她还未及沉醉,剑声已止。

然后她觉着一双厚实的手,像天使的羽翼般轻轻抚上她的肩头。

肩上落下了滚烫的一吻。

一如春风,知觉也开始复苏。

只见那少年神情依旧如深潭般地凝重,但是眉宇间隐约可看到轻蹙的褶纹,嘴边还有淡淡的血迹。

然后他又继续行步起来。

她依旧紧紧地追着他的步伐。

他们至此都还未说过一句话。

他们始终未说过一句话。

当她远远看到那座石头宫殿的时候,她的脚步畏怯了。

她早听爹爹说过:西南有一片枫林,林里有一栋大殿,这石头宫殿,万万不可靠近——那里,连鬼也不敢去。

她胆子不小,可偏偏怕鬼。

连鬼也不敢去的地方,岂不是比鬼还可怕?

所以她忽然拔腿就跑,也不管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七拐八弯,终于将他甩开了。

原来她可以跑得这么快。

但是她默默拖着步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心头却是无比的惆怅。

她多想再看那少年一眼!

原来这就是……愁的滋味。

情愁。

但她彼时还不知道,一次邂逅,竟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这情愁,竟从此……纠缠不休。

她所渴求的,远不止那一眼!

她要更多!

她要嫁给他,做他唯一的女人!

后来,她打听到了,那个玉面少年,便是那栋石头宫殿的小主人。

后来,她又知道了,那天他将自己捋走,乃是将她错当成了那宫殿的另一位主人——仇皇殿的大小姐,仇心柳。

嫉妒一如野草的种子,一旦生根,便恣肆生长。

她有偷偷跟踪过他们。

虽然他俩是杀手身份,但却尤为堂而皇之。

尤其是那仇心柳,竟然经常上集市溜达。

每次她在四海看见他们,就立马躲进铺子里偷偷观察。

这仇心柳,也不怕仇人寻上头来。

然而她的确是不用怕的,因为解星恨是那么地处处留心着她,时时保护着她。

她看见他依旧是万年冰封的神情,可是举手投足间无不是关心。

他甚至能算出她下一刻可能遭遇的危险。

每次仇心柳蹦跶着跳下台阶,或是翩跹着追起蝴蝶,脚步踉跄间,总似有扑倒的势头,而每次她将摔未摔的时候,解星恨都会及时捉住她的手腕子,即便随后他就会当头挨上一骂:“解星恨!放开你的猪手!”

但下次仇心柳快要摔倒的时候,他还是会抓住她,还是会毫无怨言地默默包容她的刁蛮。

真是个讨厌的丫头!

彼时她谢归真还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性格。然而自从遇见了解星恨,她那颗女孩的心,就也开始慢慢萌芽了。

她自然也发现了她和仇心柳之间的奥秘。

她们竟然长得——这般想象!

谢归真开始将没肩的头发留得更长。

过了整整一年,她的头发,终于也垂及膝窝了。

有一天她偷偷在屋里鼓弄了几下,好不容易将头发挽成了仇心柳的模样。

但她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时,她怔住了。

这不就是仇心柳么!

她又草草学着她的举止摆了几个姿势。

脸上的惊色愈来愈深刻。

她们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像是工匠笔下一个个的无锡泥娃娃。

可是这世间,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天生尤物?

惊色渐渐化成喜色。

她忽然想要成为仇心柳。

她可以成为仇心柳!

这样他就会同样疼她,就像那回他拽着她的手奔入那片如海的枫林,就像那次他亲口为她疗伤。

他虽然冷漠,但是他对仇心柳的怜爱,谁都看得出来。

恐怕只有仇心柳她自己不知道。

然而喜色又被忧色冲散。

真的要这样吗……

可是她立刻告诉自己,他只是喜欢她的外表,她的形象,她的音容笑貌。

她这么美,谁见了不会喜欢呢。

所以如果她谢归真也和她有一样的外表,一样的形象,一样的音容笑貌,那他一定也会喜欢上她的。

所以,她开始改变了。

她开始练起了弓箭。

她四处寻找仇心柳也使用的物件。

每一举动她都尽力模仿着她。

然而每多像她一分,她便愈发地厌恶自己。

仇心柳是个多可恨的女孩!可她却还要模仿她!

只为了让他也能爱上自己。

从那时起,她已成了一个矛盾的人。自此以后,便一直矛盾着。

因为她总是处在矛盾之中,所以面色也日渐苍白;因为她心中总是有恨,所以嘴唇也被她咬得,愈发单薄。

而仇心柳,她的身边总有解星恨相伴,解星恨的一举一动总有惹她生气的时候,所以她的小脸,总是红扑扑的,而且每一天都愈发得红润。

然而解星恨也有纵她嬉闹的时候,所以她微笑的日子也很多;而爱笑的女孩,嘴唇总是很丰满。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他的青梅?!

为什么上天让她遇见了他,却又安排了另一个她的存在!

老天,你好不公平!

解星恨去剑庐那八年,便是她觉得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公平的时候。她们公平的竞争,看八年后两个几近一样的女人,谁能变得更加优秀,谁能夺得他的心。

可是她仇心柳又赢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是那石头宫殿中的一人!

方才她为什么不一箭射死她!

她死了,她便再也不会这般矛盾!

她死了,他便是她的了!

为什么下不了手?!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拨走了箭锋,她这一箭,竟然偏了。

可那明珠一箭刺得晃眼,她明明还有时机再补上一发。然后她只觉得双手麻软无力,似再没有勇气举起弓来,为自己方才的偏差做一弥补。

她只想快点逃走,快点离开这两个人,快点离开这一片让她思维沉滞的暖林。

她心里是有多恨!她恨不得仇心柳能死!可她嘴上却嘱咐他们快走,让他带着她快走。

她为什么不让他们去飞雁山庄送死!

她可以求义父免他一死,解星恨便永远都是自己的了!

这样,她也可以亲手杀了仇心柳——这令她恨之入骨却竟然下不了手的女孩!

可是她却让他们快走,却将义父苦心布置的陷阱,都透露给了他们。

她为什么还要为那一箭,作无谓而又苍白的解释呢。

“我已不恨你了,我再没有理由恨你了……”

她这话究竟又是对谁说的,解星恨吗,还是仇心柳……

方才她那一箭,又是向谁射出的?

现在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开,再也不愿去想别的事情,只想冲到那遥远的天际,贴着苍穹大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