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叶幽兰一箭花:马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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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锦簇花团怎知秋(1)

笔留丹心

提笔作画,并非是简单地玩弄墨汁,而是清透灵犀地运用匠心,以真挚的笔触,绘出细腻的感悟。所谓画中美景,亦非那世间美物的镜像,而是作画人心中震颤的水波,以倾心之功,塑形而成,寄予相思纸上,点点画画,无一不体现那甘美的诗情画意。

在“秦淮八艳”中,马湘兰以书画和戏剧著称,其造诣之深,功力之厚,绝非其他佳丽所能比及。然戏剧各有所好,非是一人之辞即能点透,但书画却断无那许多的分歧,映入眼帘,孰好孰坏,往往黑白可辨。故而,若能作画于大成者,必定运笔着色,兼顾众人品味,绝非信手由来,画虎成猫。

湘兰笔下的兰花图和兰花诗,皆让人叹为观止。却说兰花之画,技巧当属一流,不敢称大师境界,亦是悟道至深。马湘兰所画各种花卉,其中兰花是为主角,常以竹石为衬托,相形得益彰。她的兰竹画技,无论当时文人还是今日之品鉴者,皆评价甚高。不少鉴赏诗画的名家著作,都有收录及点评。此种赞誉和成就,乃是历代名妓中少见的。

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三次为马湘兰所画兰长卷题写诗句,洋洋洒洒,足见喜好备至,前后共七十二句,可见对其的欣赏绝非一星半点。的确,湘兰能寓情于画,每一笔,都承载了宛若云烟的心梦每一抹,都凝集了孤似苍鹰的壮志。不熟知作画者,恐会将湘兰视作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清人汪中,曾经在《经旧苑吊马守真文》中写道:“吾曾鉴赏过马湘兰的画作,一丛兰花和修长笔直的竹叶,文弱不胜,遗憾未曾亲眼得见作画者。”可见,马湘兰作画,不是在纸上,而是在赏画者的心上,轻触微碰,便能骚动其心,让人不觉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在《无声诗史》一书中,作者曾经深为感慨地说:马湘兰的绘画技法,自然模仿了赵孟坚;画竹技巧,师从了管道昇,别有一番味道。在此之外,她又悟出了独家神韵。这话在理,马湘兰出于模仿,却终于自创。画中所描摹之物,皆是肉眼难见的稀罕。故而,马湘兰之作,不仅是文人雅士竞相收藏的佳品,且海外也知晓她的大名。王国维曾在《题所藏马湘兰画兰二首》中对马湘兰的人品和绘画才艺备加称颂,称其才华殊罕,古今少见。画家潘天寿也对其备加推崇,甚至连《辞海》中也收录马湘兰的条目,可见其绘画造诣绝非追随者吹捧出来。

马湘兰将兰花绘得出神入化,宛若真态,这与其爱兰是断然分不开的。马湘兰的幽兰馆中,种满了兰花,每日都是倍加呵护,与兰花相伴,与兰魂不离不弃。马湘兰最为擅长的,便是画坡上生长的野生兰花,墨色在运笔之中,能显露出干湿的变化,独具层次之感。其所画兰叶,多用无骨的技法画出,与兰花相映成趣,栩栩如生。地面苔草,皆是顺手点作,大小不一,相形衬托。石头则以散漫的笔触,随心所欲涂抹而成,与周边的兰草相得益彰,显现出朴实清雅的天然之色。马湘兰的兰花,气韵兼得,流溢出兰花温婉多情的美色,显出不卑不亢的气度。与马湘兰本人相比,其所画兰花便是其本人真性情的意象,寄物言志,寓情于外,将兰花的飘逸洒脱和高洁正直淋漓尽现。

马湘兰曾在《双勾墨兰图》中题写:“幽兰生空谷,无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长。”此诗写出了兰花的情趣,又将马湘兰自身的冰清玉洁展露出来。

日本的东京博物馆,亦收藏马湘兰的《墨兰图》,上面题写着这样一首诗: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

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纵观湘兰一生,出自于其笔下的画作,大多题材为兰,偶尔有竹石,亦常作为兰的衬托而现身于画中,此外也曾将水仙、灵芝和梅等物收入其中。相比之下,其他题材的作品,少之又少,几乎不见。湘兰的画技,正如一棵蓬勃生长的兰花,于不同阶段产出不同特色,大抵可分为两个时期。

三十岁之前,为前期作品,笔下兰花的表现,分为双钩和墨笔,运笔细腻,勾写兰叶的线条略显直板,行笔的变化免不了有刻意而为之痕迹,而丛兰的整体形态,则稍稍拘谨、呆板。至于竹子,多数为衬景所用的墨笔小竹,运笔同样细致小心,而石头的表现方法,各有不同,恐是随着心性而来。目前发现的马湘兰最早的作品,是创作于1563年、被美国人收藏的《兰竹石图轴》,同时还有创作于1572年、被广东省博物馆收藏的《兰竹石图轴》,此外还有创作于1576年、被美国人收藏的《兰竹石图卷》。

湘兰的后期作品,亦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四十至到五十岁期间,在这个时期,湘兰的作品中,已经着手个性化地对墨兰进行表现,无论兰叶还是兰花,其行笔运笔,较之从前,都略显豪放,提笔按笔的轻重,呈现鲜明的变化,然而这种张扬的笔法中,依旧不失流畅,远远望去,丛兰飘逸而不紊乱。同时,湘兰所画墨竹的穿插,亦是自然得当,笔触清晰娴熟。相比之下,石头的画法,仍旧沿袭了之前简单勾勒、皴擦加点的方式,丛兰飘逸不惊,与竹子相得益彰。

第二阶段的作品,便是湘兰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那时她虽笔法成熟,却心若止水,故而在作品中特点鲜明,表面来看,与前一段的风格甚为连贯,然而细细赏析,画中技艺,无论双钩还是墨兰用笔,都愈发老道稳健,画面气韵,洋洋洒洒,活灵活现。代表作有:创作于1604年、被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竹兰石图卷》,还有苏州博物馆收藏的《兰竹图卷》。由此可见,湘兰大约在四十岁以后,其绘画风格方才真正成熟起来,无论笔法还是心法,皆自成一体,形成了自己表现物象所独具的笔墨语汇乃至风格姿态。

清朝初年,徐沁在所作的《明画录》中,曾经如此评说马湘兰:“其墨兰一派,潇洒恬雅,极有风韵。”此言耐人寻味,湘兰画兰,正应于此。

王稚登曾为马湘兰所著的《湘兰子集》作序,序中称马湘兰:“六代精英,钟其慧性,三山灵秀,凝为丽清,尔其搦琉璃之管,字字风云,擘玉叶之笺,言言月露。蝇头写怨,而揽者心结……”

虽然王稚登和马湘兰感情甚好,但这上佳点评,却也并非出于恭维和偏爱。倘若湘兰徒有其表,想来王才子亦不会与之长期交往。湘兰的诗词也好,绘画也罢,皆能展现出对美的诠释力度。她笔功强悍,却又不是简单临摹,而是发自内心深处,以芳魂为笔架,以情思为纸张,将那本无生命的线条墨色,以神来之笔融为一体,遂成奇迹。

芳名远播

马湘兰之画技,之所以精益求精,日渐熟稔,与一位大师的教导不无关系,此人便是著名学者、大画师陈继儒。

陈继儒,年少便露聪颖之才,擅长诗文、书画。论书法,他效法苏轼、米芾,书风俊秀素雅。论绘画,他擅长水墨山水,画风随和惬意,令人耳目一新。陈继儒又名陈眉公,出身为一甲头名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他与王稚登曾同窗五年之久,两人交情深厚。虽然他有雄心高志,然而仕途却并不平坦,亦是魏忠贤阉党的监控对象,频繁遭遇迫害,曾以莫须有之罪列为监审。幸而,陈继儒凭借其德高望重,又因被嘉靖皇帝赐为“探花之魁”,故而未被阉党清除。

那年,陈继儒来江南巡察,同时也为孔学高府动员募捐。不日,他来到金陵,与王稚登不期而遇。故友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满腹心事与牢骚,禁不住一吐为快。王稚登宴请陈继儒品尝江南名菜,饮啜名酒名茶,交谈甚欢。

因二人都是阉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故而相谈最多的便是东林党和阉党之争。谈到兴致高处,陈继儒一声长叹:“阉党罪恶,祸国殃民,欺压良善,可惜我等忠心之辈,空有大志,奔走半生,仍是怀才不遇。而今世风日下,社稷堪忧,如何是好?”王稚登听到此处,下意提及一句:“兄台有所不知,朝纲不振,然百姓并非萎靡不举。以金陵为例,青楼歌女尚有一腔正气,面对浑浊俗见,竟能以清白节操自勉,实在令我等须眉汗颜。”

陈继儒听到此处,颇感奇怪。在他眼中,王稚登教养良好,洁身自好,怎会突然夸耀那位风尘女子,于是便问他:“既出此言,必非空穴来风,可否为我细细道来?”王稚登深知陈继儒德高望重,对烟花柳巷之事避之不及,然而话已至此,只好顺延下去。他踌躇片刻,和盘托出与马湘兰相识相交的过程。为让陈继儒心生怜悯,他特地强调,湘兰自幼身受摧残,经历波折,故而疾恶如仇,同时聪敏过人,才华横溢,绝非坊间所传言的风尘女子。

王稚登所言,其实不曾刻意夸大。大明王朝的风月场所,出现过不少侠肝义胆的女子,她们虽然出身低微,然大多有些真性情,敢于抛却封建礼教,挣断仁义枷锁,直视世俗舆论的恶毒指责。这些忧国忧民、不让须眉的女子,令明王朝风气平添特色。

陈继儒一听,寻思这青楼内会有女子兼具须眉之气,伴生志士之心,实在难能可贵,如此高洁傲岸,百闻不如一见。陈继儒被王稚登所言打动心扉,一时心血来潮,意欲探知青楼真样貌,便在王稚登指引下,造访了羡兰楼。

羡兰楼因有马湘兰在,已成金陵文人骚客的聚集之地,而马慕薇亦是知书达理之人,得知陈继儒欲前来造访,便提早做好准备,热情款待,小心服侍。然而陈继儒毕竟为一代儒学大师,对寻花问柳不感兴趣,而是直截了当,称自己只为拜访马湘兰而来。

马慕薇前头带路,引着陈继儒上了别致优雅的洞天福地。王稚登则含笑相陪,不离左右。三人进入楼内,一眼瞧见正在低头作画的湘兰。其静动融合之美,其专注至心的姿态,不觉让陈继儒眼前一亮,旋即走过去探看湘兰所画之物。毕竟一代大儒,修养得体,自制力强,陈继儒贴近湘兰时,她并非察觉。而陈继儒也未曾端详其美色,而是跳过那花容月貌的外在,转而盯其所画君子兰的内在。

君子兰,乃是家常花草,别无异处,论色谈香,皆不是仙境奇葩那般俏丽独具。然而在湘兰笔下,君子兰却显出了生气勃勃之势,阳刚挺拔,一股“百炼钢成绕指柔”的风格情趣。陈继儒本想细细咂摸,却瞥见这君子兰的盆中竟无泥土,悬空而长,甚是奇怪。陈继儒端详再三,深觉不可思议,忖度片刻,猜测这乃是王稚登所说的青楼文化罢了,谈不上潇洒文雅,仅仅猎奇求异而已。

无土之盆,何以生根,这真是贻笑大方。陈继儒见状,实在忍耐不住,便笑着问马湘兰:这兰花虽画得别有情致,但为何盆中无土?马湘兰听罢,收起笑靥,面色阴沉道:“老前辈之见,乃是自然知识,必定不无道理。但是兰花本为清高之物,而今这大千世界,仅是污泥浊土,兰花是不屑于生长其中。倘若兰花有了人性,只要不失凛然正气,便富有强大生命力,此为无根风骨耳!”

陈继儒听罢,立即肃然起敬,双手一拍,赞曰:“难得,难得。身在青楼尚有如此见识,真让那趋炎附势之辈愧死!”湘兰受大师称赞,自然欣喜若狂,遂与陈继儒交谈起来。两人相叙良久,马湘兰将所画兰花一一展示,陈继儒越是观看,越是心间犯痒。情不自禁之下,竟张开双臂抱住湘兰。

自是这情到激动之时,方为人间所谓真挚。如若妄加揣摩,只能教人侧目。湘兰之才,已引惑高人不能自已,内中艳羡之感,常人绝难参透。

陈继儒这一抱,让湘兰羞赧,而大师也顷刻反省,遂连连道歉。片刻之后,二人就画论画,又由画谈及诗词,好不快哉。陈继儒问湘兰:可否在画上作诗?湘兰听罢,深感在名士面前不应造次,恐班门弄斧惹人讥笑。于是,湘兰讪讪而立,片语不发。

陈继儒端看马湘兰,愈发欣赏欢喜,只是一时找寻不到适宜话题,相对而视,沉默良久。这时,湘兰鼓足勇气,提起画笔,蘸满墨汁,于纸上写下一首七绝:

丛林深处有花开,竹叶迎风鹂语来。

独有幽兰甘寂寞,名山长似有人催。

陈继儒一字一句看完,不禁拍案叫绝。他在屋中来回踱步,长吁短叹,称湘兰乃是从天而降的神娃,诗中寄予情感,可谓春蚕吐丝,缠绵致情。湘兰称愧不敢当,陈继儒更是情绪激昂,称赞湘兰之画和诗,即便列于皇宫内苑,亦是佳品奇作。

一旁的王稚登见此,心中亦是得意非凡。眼看湘兰被至交褒扬,脸上亦是光彩熠熠。

陈继儒乃是文坛顶尖人物,卓有声望,有了他对马湘兰的首肯,此等评判自然不胫而走,远播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马湘兰能诗善画之名,更是传颂千里。由是,文人墨客相和称妙,称湘兰为“金陵神娃”。

几家贡院闻听湘兰大名,便在猜灯谜中将其化作谜底,而那谜面自然相当诱人,有的是江南美人鱼,有的是秦淮第一美魂,亦有的是歌神舞后。甚至连那千里之外的天津,亦有几家船埠码头,高高耸起“湘兰香透江南”的招贴画作,权当广而告之。紫禁城内,御事内房,甚至有人扬言:“若不是湘兰身为青楼妓女,足可当做娘娘供奉,让皇上当做活菩萨享用。”

不久,金陵城内,传出一首民谣,脍炙人口,题为马六兰,简而言之,便是歌唱马湘兰的六句话:

马湘兰,擅画兰。体如兰,气如兰。品行高洁如幽兰,秦淮河畔一朵兰。

不言亦晓,湘兰笔下兰花,别致出众,负有盛名,人称“湘兰体”。颇多海外异域,亦有人专程重金聘请湘兰画兰。此时此刻,马慕薇的羡兰楼,竟真的成了兰花世界。庭院里种着兰花,花盆里养着兰花,门口大转盘的中央,亦是硕大无朋的落地盆景——君子兰。因爱屋及乌,兰花可居其中,翩然一景,供来人欣赏。

湘兰之名,虽经陈继儒点评,传播广远,然而湘兰心中,却并未寻得满足。这绝非她贪名无厌,而是名声对其来说,只是过眼云烟罢了,她更为期盼的,是能有真正的才子相依相伴,聊度此生。

湘兰心中遗憾,可谓入情入理,正像那盆中兰花,无人欣赏,无人呵护,花期必不长久,所谓美丽多娇,便成幻梦空谈,一去不还。此朵幽兰所期所待,乃是爱花人不离左右,方是幸福真谛。马湘兰在这独怆神伤之间,几番挣扎,渴求那一缕只属自己的阳光雨露。

傲立公堂

秦淮河畔,绿柳依依,芳踪隐现,迷梦交织。一支婉转悠扬曲,道不尽青楼风月情;一幅娟美玉兰图,诉不清天上人间梦。生逢乱世,长于是非之地,虽求尘埃不沾身,虽愿出淤泥而不染,怎奈恶浊世风,阵阵来袭,侵扰玲珑素心,于那水波不惊中荡起一股暗流。

魏忠贤后来自知遭湘兰戏弄,心中自是愤怒,然而堂堂相爷,亦不便对一青楼女子发作,只得将怨气转移。正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时任南都御史的沈宣为讨好魏忠贤,闻听羡兰楼有东林党人活动,便派出东厂爪牙,前去埋伏监视。

却说羡兰楼内,确有一股浩然正气长存,王稚登、陈继儒等人便是始作俑者。以共同志趣为号角,以声讨奸佞为旗帜,以诗歌辞赋为依托,相交互往,遂成一派。

这日晚间,王稚登的门生为其送信,东厂爪牙紧随其后,意欲抓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湘兰恰巧撞见,心想若是门生被抓,二哥必将遭受不测。于是,湘兰灵机一动,从容于巷中走出,将那爪牙挡住,问:“小哥面善,可曾见过小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