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是本政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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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时代篇(14)

这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当然也是给薛宝钗一个台阶下。贾母转身又数落王熙凤:“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被贾母定义为“不大说话”的王夫人又跳出来打圆场,说道:“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王夫人的话,本意是想给薛宝钗打圆场,结果却成了表面上为王熙凤开脱,实际上将矛头指向了薛宝钗。薛姨妈不得不亲自站出来,说宝钗“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但是,贾母显然不买账,摇头说道:

“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

相比起刚才温和的抗议,这个批评就相当严重了。我们对比一下贾母在潇湘馆的情节,她主动向刘姥姥介绍,“这是我这外孙女儿住的屋子”。整个过程,贾母仅仅是对窗纱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而窗纱的搭配并不由林黛玉决定,贾母还亲自为她选定了新的窗纱颜色,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再回来看贾母对薛宝钗的“雪洞”,可以说是从里到外都不满意,将整个房间布局批判得一无是处,直接定调为“忌讳”之所。贾母的批判,令王氏姐妹和薛宝钗都感到汗颜!

不过,贾母本意是想再打击一下“金玉派”,告诫她们不要再作无谓的反抗,但结果却促使“金玉派”改变了斗争策略。我们将会看到,经历了“清虚会议”、“无影嘴”、“批蘅芜”之后,“金玉派”采取了避其锋芒的策略,尽可能地避免与贾母的正面交锋,转而将斗争方向转到了林黛玉的身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5.黑了南方有北方

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金玉派”在正面战场遭遇了几次沉痛的打击后,转而将战略重点调整到了“敌后”。与林黛玉在大观园里朝夕相处的薛宝钗,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接近并控制林黛玉,跟贾母玩一出“釜底抽薪”。

在第四十回行酒令时,黛玉情急之下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两句诗。初看起来没什么,但这两句诗分别出自《牡丹亭》、《西厢记》,这就有问题了。在那个时代,《牡丹亭》、《西厢记》属于“淫词艳曲”。朝廷的“扫黄办”规定,青年男女可以看戏,但不能记戏文,也不能看戏本,更不用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口而出了。当时,宝钗回头看了她一眼,但“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这说明什么呢?宝钗也读过!否则别人都没有感到有何异样,就她有所反应?

黛玉的这次失误,给宝钗接近黛玉提供了一次极佳的切入机会。在第四十二回,宝钗就装模作样地“审问”起林黛玉来。但是,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宝钗不仅没有告密,也没有义正词严地教训黛玉,反而向黛玉坦白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太阴了。用本山大叔的话说:“你不怪睡不着觉,心眼太多了你,该啊!”

我们知道,宝钗此时的目的是接近黛玉,但终极目的是取代黛玉在贾母、宝玉心中的地位。那么,她应该可以通过告密一步到位啊,为什么不抓住这样难得的机会呢?我们不妨来假设一下,如果宝钗告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其一,无论是向贾母还是向王夫人告密,显然都是不打自招。如果薛宝钗没看过这些艳书,没记过这些艳词,怎么知道黛玉说的就是这些词?其二,一旦告密,便彻底与宝玉、黛玉为敌,反而增加了“木石姻缘”的亲密性。其三,在史湘云、探春等人心中的形象势必一落千丈,宝钗很难在大观园立足。其四,贾母在某些方面还是相对“开明”的,不见得就会因为林黛玉看了几本不该看的书,就将她打入另册。

在对待类似的事情上,黛玉与宝钗是有极大差异的。在第二十七回,薛宝钗无意中偷听到了小红与坠儿的谈话,小红说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小红的担忧也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告密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这种事只有林黛玉会做,薛宝钗是绝对不会的。对于这一点,林黛玉在第四十五回自己也承认,如果是宝钗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两相比较,薛宝钗确实要精明得多,而林黛玉显然是不食人间烟火。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向黛玉自露把柄呢?搞清楚宝钗此时的目的,这个问题就很清楚了。宝钗什么目的?接近黛玉嘛!怎样才叫接近呢?两人越是“一丘之貉”,就越会惺惺相惜。因此,留点“把柄”给林黛玉,是接近黛玉最有效、最便捷的办法。

不过,薛宝钗明显技高一筹,她这个“把柄”留得可有可无。说它没有吧,宝钗确实跟黛玉说过,说有吧,谁听见了?如果宝钗矢口否认,也就成了林黛玉的一面之词。可林黛玉的“把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抖露出来的,这能怪谁?只能怪林黛玉太单纯、太超凡脱俗、太缺乏斗争经验。

为了保险起见,宝钗还对黛玉大谈了一番理论,主要有三层意思。其一,男人读书的目的是仕途经济。宝钗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靖藏本脂评:读书明理、治民辅国者能有几人?)其二,无德者,知识越多越反动。宝钗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读了书倒更坏了,……倒不如耕读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想想这个理论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儿。其三,女子无才便是德。宝钗说:“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薛宝钗的这一番理论阐述很重要,一方面是她对所谓“分内之事”的看法,她劝宝玉致力于仕途经济的“混账话”,都是从这样的观念中产生的;另一方面则是成功化解了自己给黛玉留下的“把柄”,那是曾经的年轻不懂事,但现在她的思想观念,是完全符合封建礼制的。

宝钗此番吐露心扉,令黛玉唏嘘不已。在第四十五回,黛玉回想起这件事,还感慨道:

“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薛宝钗就这样不留痕迹地得到了林黛玉发自内心的认可。

黛玉的病症也是薛宝钗接近她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在第三回,黛玉就对贾母说,自己“从会吃饮食起,便吃药,到今未断”,但病症常年不见好转。对于自己的病症,黛玉已然失去了信心。在第四十五回,黛玉就对宝钗说,“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

黛玉这种“听天由命”的想法,让宝钗再一次找到了切入的机会。薛宝钗是很博学的,在第三十五回她评论过色彩,在第四十二回她又评论过绘画,此时又论起了一番医理。薛宝钗给黛玉分析了一番气血之象,接着开了方子:“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黛玉听了宝钗的一番话,又想起前日宝钗“审问”自己的情节,登时感慨万千,说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可见,薛宝钗的这一招很有效果,毫不设防的林黛玉将自己彻底地交给了薛宝钗。

不过,药方是有了,但黛玉的苦衷也被勾了出来。前面提到过,林黛玉是被贾府“收养”的,虽然沾亲带故,也是贾母的亲孙女,但像贾敏这样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已是另一个家门的人。贾敏的女儿黛玉算不上荣国府的“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黛玉认为,即便是宝玉、王熙凤这样的主子,下人们也是“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对自己这个被“收养”的孤女,就更是厌烦了,哪里还好意思去要燕窝粥,讨别人的嫌呢。林黛玉在“葬花吟”中写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正是她在荣国府生活的真实写照。

黛玉的苦衷,无形中在钗、黛之间形成了一条鸿沟,一心想接近黛玉的薛宝钗不由得说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这纯粹是睁着明眼说瞎话,哪里一样呢?黛玉并不傻,立即反驳道: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通过黛玉的反驳,我们感觉薛宝钗确实太假了。你有房有家、有地有妈,却跟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人说“我也是和你一样”,不过,宝钗还真有跟黛玉一样的地方,她有一个心结,这个心结让她对自己的未来和归宿感到迷茫和彷徨,这个心结,便是宝玉。只不过她不能当着黛玉的面说而已,因此她只有转移话题,取笑道:

“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付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脂评写道:

“宝钗此一戏,直抵过整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

之所以说宝钗此一戏“能抵过整部黛玉之戏宝钗”,因为宝钗这一戏直达要害,是一次隐藏得很深的火力侦察。黛玉的反应是“不觉红了脸”,宝钗心中有谱了,“木石姻缘”并没有被端到台面上来,“金玉姻缘”还有希望。到了第五十七回,将还有一次更明显的火力侦察,而且发起人已经变成了薛姨妈,此是后话。

为了进一步笼络黛玉,宝钗对黛玉保证道:

“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曲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

宝钗让黛玉不要再像司马牛那样,对自己的孑然一身而哀叹,并答应向黛玉提供燕窝粥,黛玉对此感激不尽。在黛玉的心中,薛宝钗已经不再是“木石姻缘”的一个疙瘩,而是自己的闺阁知己了。黛玉的这个转变,是宝钗两次接近黛玉的重大战果,是“金玉派”调整战略方向后,取得的第一次大胜利。

薛宝钗在贾母那里碰了软钉子,转而笼络林黛玉,这是“金玉派”调整战略方向的重大步骤,而且效果明显。但是,宝钗的成功却引出了《红楼梦》中仅次于“白首双星”的第二大谜团——“钗玉一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发生在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和林黛玉在这一回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前面已经说过了,薛宝钗利用林黛玉情急之中说错话的机会,通过吐露心扉,得到了林黛玉的赏识和认可。在这一回有一段回前批写道: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批不谬矣。”

这段脂评似乎是想解开一个谜,但其本身就是迷雾重重,主要的疑点有三个。

第一,“钗、玉名虽二个”中的“玉”是谁?有人会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林黛玉吗?实际上远远没有这样简单。整部《红楼梦》中的脂评对黛玉的简称一般有“颦儿”、“阿颦”、“黛卿”,也有以“二玉”来表示宝玉、黛玉,单说“玉”时,一般情况下说的是贾宝玉。还有,宝钗、黛玉合写时,一般称为“薛林”、“黛钗”,“金玉”也出现过两次(第三回、第六回),“钗玉”的称谓在第二十一回出现过,但恰恰说的是宝钗、宝玉。那么,这段脂评中的“玉”到底是不是林黛玉呢?从后一句“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来看,仿佛说的就是黛玉无疑了,但是那一句话本身也是一个谜。另外,在“终身误”曲目中,“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已经注定了黛、钗不两立,此时怎么会“合而为一”呢?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一回宝钗借机接近黛玉,便认为是“钗玉一身”,那么脂砚斋未必太天真了一点。

第二,这里是第四十二回,批语却提到“书至三十八回时”,为什么有这样的错位?有人会说,无非是抄录的时候抄错了。这样的情况的确是有的,比如在庚辰本中,第十三回的回前批被抄到了第十一回回前去了。但是,第三十八回是“菊花诗”、“螃蟹咏”,在这一回里,无论是宝钗与宝玉,还是宝钗与黛玉,都与“二人合而为一”风马牛不相及。脂砚斋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写出第三十八回来?

其三,“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看似解释这段脂评的钥匙,情节会是如何?这里又出现一个矛盾了,如果说“钗玉一身”中的“玉”是黛玉,但黛玉既然都死了,宝钗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如何做到“二人合而为一”呢?黛玉“泪尽夭亡”后,宝玉与宝钗结婚,这在脂评里是有印证的。在第二十回有脂评写道:“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也就是说,脂砚斋是知道宝玉、宝钗在黛玉逝后结为夫妇的。单从这一点来看,“玉”指宝玉倒是解释得通,两人结了婚,“二人合而为一”。但是,在四十二回里并没有写宝玉、宝钗“合而为一”的迹象,这又是一个矛盾。

要解开这个谜团,还得从脂评本身入手,突破口就在第一句中的两个字:“幻笔”。“真事隐,假语存”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第一大特色,脂砚斋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钗玉一身”是“幻笔”,就是提醒我们透过“假语”探求“真事”。

说起“幻笔”,我们不由得想起梦幻一般的“太虚幻境”,那是林黛玉的老家。黛玉前世就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绛珠仙草”,宝玉前世是赤霞宫中的“神瑛侍者”,这在第一回作了十分明确的记载。我们不禁要问,另一个重要人物薛宝钗的前世是谁?有人会说了,《红楼梦》里这么多角色,都要在“太虚幻境”对应一个前世吗?我们不要忘了,别人没有前世也就算了,薛宝钗怎么会没有?如果整部《红楼梦》里只有贾宝玉、林黛玉对应着“太虚幻境”的前世今生,或许还解释得过去。但是,我们知道秦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妹妹,还有尤三姐,她在第六十九回托梦给尤二姐,让二姐与自己“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回”字说明,两人的前世都在“太虚幻境”中有所对应。那么,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的薛宝钗怎么会在“太虚幻境”里“查无此人”?

薛宝钗的前世一定在“太虚幻境”,会是谁呢?在第五回,警幻仙姑向宝玉介绍她的妹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我们仔细回味一下“兼美”这个名字,她兼谁的美?她是谁和谁的“二合一”?脂砚斋不玩哑谜,直接对“兼美”评道:“盖指薛、林而言也。”有这句就够了,“兼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林黛玉、薛宝钗的前世很可能同是“绛珠仙草”。下凡的黛玉、宝钗,正是同一个人心理的两个方面,一个超凡脱俗,一个老于世故。“绛珠仙草”下凡来给“神瑛侍者”还泪,林黛玉很好地执行了这个夙愿,让我们产生了错觉:林黛玉完全等于“绛珠仙草”。实际上,“绛珠仙草”应该等于黛玉加宝钗。薛宝钗也是来给宝玉还泪的,这就是隐藏在“假语”背后的“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