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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人物篇(12)

为什么袭人总是无意识地表露出自己的优越感呢?根据前面的分析,我们都知道,袭人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袭人看来,宝玉将来的“侍妾”必然非自己莫属。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在第十九回,袭人要借家人赎回自己的契机,跟宝玉“约法三章”,公然又是一副“贤妻”的模样。

袭人自认为没有竞争对手,但“太高人愈妒”、“高处不胜寒”,袭人的张扬为她惹出了不少麻烦。对袭人的这副“做派”,最不满的就是晴雯。在第二十回,晴雯就说“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暗指的就是宝玉与袭人的“奸情”。

有意思的是,袭人、晴雯还没有爆发正面冲突的时候,鸳鸯突然横插了一杠。第二十四回,宝玉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紬汗巾儿”,宝玉的老毛病又犯了,“便把脸凑在脖项,闻那香气儿,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对于如此亲蜜的举动,鸳鸯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接着宝玉“猴上身去涎皮笑脸”,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鸳鸯居然还是能够忍受下去。对比一下第二十五回,宝玉和彩霞说笑,而彩霞本来就有意于贾环,所以“淡淡的不大答理”。看来,鸳鸯似乎也有意加入争夺“侍妾”的行列。接下来,宝玉“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开始有所反应了。她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这是在拒绝宝玉吗?分明是在试探袭人这个跟宝玉一辈子的人。鸳鸯与袭人关系甚密,她知道袭人与宝玉的私情,所以才说出“你跟他一辈子”的话。对于鸳鸯的意图,脂砚斋评道:“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

但是,袭人的回答让鸳鸯很失望,她开始数落宝玉:“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对于鸳鸯的试探,袭人态度坚决地顶了回去。此后,识趣的鸳鸯就再也没有做宝玉“跟前人”的奢望。

经历这一次短平快的“防御战”后,袭人的气势更加“嚣张”,她与晴雯的矛盾也愈演愈烈。

§§§第三十一回,因金钏之事闷闷不乐的宝玉与晴雯斗起了口角,闻声赶来的袭人立即劝道:

“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

应该说,“侍妾”的烙印在袭人的心中打得实在太深,以至于随口的一句话都无意识地表露出自己特殊的地位。对于袭人随口的一句话,早有嫉妒之心的晴雯顿时跳将起来,讥讽道:

“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

不仅如此,一副伶牙俐齿的晴雯还变本加厉、穷追猛打,把袭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的挨踢事件翻出来,继续讥讽道:

“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袭人被掐了软肋,“又是恼、又是愧”,但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只能暂时忍了性子,尽快结束这场纷争,再次好言劝慰道:

“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袭人的“潜意识”不仅没有平息事态,反而是火上浇油。晴雯抓住“我们”两个字大做文章,进一步讥讽道:

“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上‘我们’了?”

眼看自己与宝玉的“奸情”被晴雯光天化日地翻了出来,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但是,袭人心里很明白,事态无限地扩大只能是对晴雯有利,一旦“奸情”在贾母面前败露,自己也就前功尽弃了。因此对于袭人而言,没有比尽快平息事态更有利的了。对于晴雯的步步紧逼,袭人还没有来得及正面回应,宝玉的一句话偏偏加剧了局势的恶化。他愤然说道:“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已经快崩溃了,宝二爷啊宝二爷,这儿都够乱的了,您就别再添乱了。袭人顾不上跟晴雯辩论,转而数落宝玉:

“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

袭人无意中的话,非常及时地给没准备“哑火”但“火药”殆尽的晴雯送去了“火药”。晴雯再一次针锋相对地冷笑道:

“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

眼看局面已经陷入难以收拾的境地,郁闷中的宝玉甚至滋生了撵走晴雯的想法,并起身准备请回王夫人,经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一群丫头的苦苦哀求,方才作罢。

这场“侍妾”的争夺战,实质上也是一场“攻防战”。袭人已经在宝玉的心理上占据了“侍妾”的制高点,而晴雯必须要仰攻。对晴雯而言,事情闹得越大,自己得手的机会就越多。对袭人而言,事态越难以控制,自己那张不可告人的“金字招牌”泄露的可能性也越大,自己将面临翻盘的可能。正是双方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让我们在这场激烈的冲突中,看到了一幅出乎意料的景象:处于弱势的晴雯气焰“嚣张”,优势明显的袭人却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这真是一场“光鞋人不怕穿鞋人”的斗争。

经历了这场风波,晴雯在宝玉眼里的形象大打折扣,所幸宝玉并不是记仇之人,经过“撕扇”事件后,晴雯的形象缺失才得以逐步挽回。这样的结果让晴雯明白,这种“攻防战”并不足以撼动袭人的地位,反而让自己“损兵折将”,得不偿失。自此以后,晴雯与袭人再没有如此激烈的正面冲突,而是变成了暗中较量。

在怡红院里,晴雯、袭人这两个“超级大国”的较量,除了“侍妾”这个终极目标以外,性格差异也是一个重要的诱因。那么,她们的性格究竟有多大的差异呢?我们只需要对比“枫露茶风波”和“酥酪案”两个突发事件,就可以得出答案。

“枫露茶风波”发生在第八回,在风波真正发生以前,有两个重要的前奏。一是宝玉在薛姨妈处喝酒时,奶母李嬷嬷百般拦阻,还把贾政搬了出来,吓得宝玉“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经过薛姨妈、林黛玉解围,李嬷嬷才灰溜溜地回去了。二是宝玉回来后,问及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晴雯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李嬷嬷看见,拿回去给她孙子吃去了。

有了这两个前奏,宝玉对奶母李嬷嬷早有一股怨气在胸。此时茜雪倒茶给宝玉,宝玉想起早上潗的枫露茶,便问怎么又换了一种,茜雪答道:

“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

宝玉一听,随即将胸中对李嬷嬷的怨气一并爆发了出来,加上在薛姨妈处喝了点酒,“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上一掷”,“又跳起来”怒斥茜雪:

“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此时,原本在炕上装睡的袭人忙起来劝解,贾母听见动静,派人来问,袭人只说自己倒茶不小心滑倒了掩盖过去,又将宝玉劝解一番,方才平息了事态。

“枫露茶风波”看似是宝玉酒后使性,实际上有晴雯在其中推波助澜。尽管这场风波在袭人的介入下得以平息,却直接导致了茜雪命运的改变。

自这次风波以后,茜雪再也没有出现在怡红院。她到哪里去了呢?在第十九回,李嬷嬷数落丫头道:“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在第二十回,李嬷嬷又拉着前来劝架的黛玉、宝钗,“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这两个细节说明,处于怡红院“第三世界”的茜雪,因“枫露茶风波”无辜被撵,悄然离去。

再来看第十九回与此类似的“酥酪案”。李嬷嬷再次来到怡红院,一眼就发现了桌上放着的酥酪,“拿匙就吃”。有一个丫头开始“解劝”,书中没有写这个丫头是谁,但脂砚斋认为“必是晴雯无疑”。她怎么说的呢?

“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这与其说是“解劝”,倒不如说是借先前的“枫露茶风波”给李嬷嬷玩“激将法”。果然,李嬷嬷听了晴雯的话,“又气又愧”,大发一通牢骚后,“赌气将酥酪吃尽”。此时,真正“解劝”的丫头来了,脂砚斋认为“必是麝月无疑”。她安慰李嬷嬷道:

“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听了麝月下台阶的话,李嬷嬷一通唠叨后,赌气而去。宝玉回来想起了,丫头们回道:“李奶奶吃了。”宝玉正要发作,眼看一场新的“枫露茶风波”又要出现,袭人过来为李嬷嬷开脱,宝玉“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袭人的息事宁人,避免了又一场风波的爆发,也避免了另外一个丫头步茜雪的后尘。

从这两个事件中,我们可以发现,“招人怨”的晴雯唯恐天下不乱,“温柔和顺”的袭人则一心想着息事宁人。有人说,“袭为钗副,晴为黛影”,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袭人、晴雯的性格状态。

晴雯性格上的刚烈、率直和急躁,从某种程度上也加剧了怡红院的混乱状态,主要体现在“盗镯案”和“洗头风波”两件事上。

在第五十二回,小丫头坠儿的“盗镯案”案发,为了尽快平息事态,平儿决定对坠儿冷处理,并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麝月。平儿、麝月的“密谈”,引起了病重中晴雯的怀疑。晴雯以为,两人“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在晴雯的追问下,偷听到详情的宝玉将“盗镯案”和盘托出,晴雯“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在宝玉的一番劝解下方才作罢。

但是,心中不存事的晴雯绝不会就此罢休。到了第三天,病情不见好转的晴雯,偶然遇到了坠儿。先是一顿臭骂,接着“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又取出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边戳边骂。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赶紧拉开。尚未解气的晴雯令人把宋嬷嬷叫来,借宝玉之名,以坠儿不听使唤为由,将她打发出去。

此时,怡红院“第一名押司”袭人奔母丧未归。宋嬷嬷认为,此事非同小可,“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但是,往日里与袭人较量得不可开交的晴雯哪里会等着“请示”袭人,她以为她是谁啊?晴雯说这是“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宋嬷嬷立即叫坠儿的家人将她领回去。

从整个事件的经过来看,晴雯对坠儿的处理明显过于轻率和随性。第五十三回袭人归来后,得知此事木已成舟,“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经过这一番折腾,晴雯“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处治坠儿,对病重的晴雯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也可算得上是晴雯一次“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晴雯这种刚烈的性格,还体现在“洗头风波”上。

第五十八回,芳官与干娘为一盆洗脸水大肆争吵。对这一突发事件,袭人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分析方法,也比较符合袭人“第一名押司”的身份。

晴雯则不然,先是口里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接着事态升级,宝玉准备出面干预时,晴雯突然一马当先,数落起芳官的干娘,两人顿时吵作一团,直接引发了“一闹怡红院”的风波。

巧合的是,在晴雯每一次“惹祸”后,都是同一个人出面救场,她就是麝月。

在袭人、晴雯这两个“超级大国”闹得鸡犬不宁的时候,身处“第二世界”的麝月始终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她在“侍妾”争夺战中始终保持中立,但她“该出手时就出手”,先后两次“出嘴”搭救晴雯。

第一次在第五十二回,晴雯因“盗镯案”处治坠儿,坠儿母亲闻讯赶来领走女儿,与晴雯发生了一通争吵。坠儿母亲抓住晴雯等人平日里开口宝玉、闭口宝玉,全无主仆之分的“无礼行为”,对晴雯严批狠斗,大肆撒泼。眼看病痛中的晴雯难以支撑,麝月挺身而出,将坠儿母亲一番训斥。

坠儿母亲认为晴雯等丫头有“无礼行为”,麝月并没有直接应对,而是转换了话题,强调她在怡红院吵闹,本身就是一种“无礼行为”。麝月刻意强调“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这样一来,晴雯、麝月等人的地位就得到了提高,与坠儿母女拉开了身份上的差距。

接着,麝月开始论证丫头们直呼宝玉之名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其一,这种称呼“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是得到老太太的首肯的。其二,直呼其名是晴雯、麝月等人的工作需要。麝月说道:“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

结合前面的论证,麝月将坠儿母亲不知详情、妄加指责归结为她“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也难怪,连进二门的资格都没有的人,怎么会知道里面的规矩呢,这个论断直接击中了坠儿母亲的要害。

最后,麝月顺势下了逐客令。她正告坠儿母亲,你连进二门的资格都没有,而这里可是怡红院,“不是久站的”,多待一会自然有人来问。同时,麝月也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如果对撵走坠儿之事有何申诉意见,先将人领回去,找林之孝媳妇,“叫他来找二爷说话”。也就是说,尽管牵涉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她连进来申诉的资格都没有。与其说是指路,倒不如说是进一步的奚落和蔑视。

麝月的一番批驳,层层紧扣主题,既推断缜密,又借力打力,为晴雯挽回了脸面,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等级森严的贾府。因此,身处贾府最底层的坠儿母亲,听了麝月的话,“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在宋嬷嬷提醒坠儿磕完头后,她母亲“嗐声叹气,不敢多言,抱恨而去”。

第二次发生在第五十八回,晴雯在“洗头风波”中一马当先,为芳官撑腰,与芳官的干娘闹将起来。为了避免“性子太急”的晴雯激化矛盾,并使事态得到妥善平息,慧眼识人的袭人急忙让麝月出马。

在当时的混乱局势下,从根源上分析芳官与干娘谁对谁错,已经于事无补。为了迅速打破僵局,麝月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手段,直接针对婆子在怡红院吵闹这一既成事实,强调这是贾府的规矩所不容许的。

麝月正告婆子,即便是亲生女儿,“既分了地方,有了主子”,自然就有主子或者体面一些的丫头们教导,“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园子里这么多丫头,谁的亲娘干娘都进来打骂女儿,那还不乱套了?所以,麝月说这个婆子是“越老越没了规矩”。

接着,麝月开始对这件事“上纲上线”。她认为,婆子敢于如此破坏规矩,首先是先前坠儿的母亲开了一个先例。其次就是近日上头的主子出了门,下人们开始“无法无天”。

在此基础上,麝月下了威慑令,说等过两日,“咱们痛回一回”,来个秋后算账。此时宝玉又发了狠,“用拄杖敲着门槛子”骂道:

“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石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到折挫,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麝月一番义正词严的威慑,加上宝玉的发狠,给芳官的干娘极大震撼,她“羞愧难当,一言不发”,“一闹怡红院”得以平息。

从两次救场的过程可以看出,麝月“出嘴”除了帮晴雯解围以外,也是在维护宝玉的尊严。麝月心中对宝玉也是有一番情愫的,只是身处“第二世界”难以表达。怡红院的两个“押司”正闹得不可开交,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挤不进去的,即便挤了进去,也只会陷入斗争的漩涡,无法自拔。只有在交战各方暂时休战的平静时刻,我们才得以一窥麝月的真容。

机会出现在第二十回,生病的袭人已“矇眬睡去”,其他的丫头都找鸳鸯、琥珀耍戏去了,只有麝月一个人留了下来。宝玉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去玩,麝月举了一通理由,让宝玉认为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接下来,在万籁寂静之时,宝玉为麝月对镜篦头,一种沁人心脾的暧昧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