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盈盈秋水自横波:顾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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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畏浮云遮望眼(2)

吴伟业,他作为明朝的大臣、复社盟主,又受过明思宗的殊遇,明思宗曾亲自批阅过他的科考试卷,并题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后又特赐他归里娶亲。他感念前朝恩德,过了八年的遗民生活,但于顺治十年,迫于清廷的重压,他重新出仕。吴伟业背负“贰臣”的骂名,因痛失名节而悲恨终生。钱谦益仕清半年后,有感于清廷的残暴肆虐,于是告病辞官归隐故里。而龚鼎孳最为人诟病的是先迎降李自成,复又迎降清朝,世人说他“闯来迎闯,清来降清”,是毫无节操之流。实际上,龚鼎孳本人也是以此为惭恨的,可能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憾恨之情,就是山河易主之恨,其大量的诗作均表达了这种进退失据所带来的惭悔自伤的心灵煎熬。试读龚鼎孳《赠歌者南归》:“长恨飘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陈宫失路,一网一结总断肠。

龚鼎孳可谓是清初文坛巨擘,从龚鼎孳与陈维崧、顾贞观、朱彝尊等人的知交,及“秋水轩倡和”盛事,亦可以领略到这位“合肥大宗伯”的风采,为何他在后世始终声名不显呢?这恐怕也和他历任三朝有关,清朝对汉人官吏始终放不下心来,主奴界线依然,而当清王朝稳固达到鼎盛后,乾隆时期开始大力表彰与其祖先为敌的史可法等抗清将领,刻意贬低投降清廷并为之效力的“贰臣”。清朝贵族的阴晴反复,官场的得失浮沉,舆论的明嘲暗讽,造就了龚鼎孳矛盾复杂的历史形象。

那颗柔腻的文人的心,怎承受得这般重量?他恋上了一片红尘,恋上了红尘里的一枝玫瑰,恋上了风烟漫漫的前途。有人说,龚鼎孳的名声,在他投降李自成时便斯文尽丧、文雅扫地。他不顾友人规劝,亦不避讳世人眼光,在乱世里活成了一朵奇葩。龚鼎孳的一生,是饱受文人诟病的一生,是为了心中所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生,更是矛盾的一生。

有人认为,龚鼎孳虽然文情斐然,可是太过优柔寡断。对前朝,有太多的不舍和遗憾;对清朝,亦无太多的冷漠和决绝。世事就是这般难以预料,若龚鼎孳超脱了一切,终成了人言中的“圣哲”,历史自然也就没了这活泼,少了这浪漫,失了这风采。

是非功过任凭说

数百年来,无数人哀痛于明代的灭亡。因为清朝的统一,不但意味着江山易主,更意味着汉民族的又一次沦陷。曾经兵进漠北,平定安南,万国来朝的大明王朝却垮得那样快,那样惨。崇祯年间,清军五次入关,席卷直鲁,如入无人之境。明亡后清军自山海关长驱直入,迅速控制了北方,次年又挥师南下,数月内占据江浙,数年内进抵广州。除了扬州等少数地方稍有抵抗外,清军可谓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尽管明朝最后的永历政权为留住残山剩水,与过去的劲敌——农民军余部携手抗清,但毕竟大势已去,十余年后便宣告彻底失败。不少人对明代的灭亡怨天尤人,耿耿于怀。殊不知,正是晚明盛行的病态政治、赋役苛扰与民心的丧失决定了明代的覆灭乃是历史的必然。

风云变色,天地同悲。在那片丰丽富饶的土地上,如今遍地残垣,数度狼烟。政治是一个人的游戏,万千人的悲哀。战场厮杀,马革裹尸是英雄。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以铮铮铁骨对抗寒风呼啸是英雄。以这样的标准来看,龚鼎孳算不得英雄。

他的人生是一本难解的书,任世人冷冷翻阅,那些个日子,恍惚又清醒,迷离又明澈。一小段的平仄,—大段的空芜,让糊涂的人更加糊涂,清醒的人更加清醒。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半梦半醒的人,他把人生视为一场游戏一场梦。

对于大清取代晚明的江山,龚鼎孳清楚地知道,政权的更迭是历史必然的进程。他应是没有恨,却生出几分悲痛与怜悯。倘若没有这许多风云变幻,他是否会和红颜笑傲人间,而不用受到流言蜚语的伤害。无论世人怎样看待他,龚鼎孳都不记恨,他真实地爱过、拥有过、轻狂过,也深沉过。这个人间,给他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样的幸福,这样的快意恩仇,是任何士大夫都不曾有过的。

寒冷的月光下,龚鼎孳看到自己的影子,寂寞的影子。多想出走,远离这座城,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携手戏红尘。回不去了,他如今所能做的就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命运会给他最后的判决,无论公与不公,他自己种下的因,亦要自己品尝结出的果。

岁月无情,余生有涯。龚鼎孳在换颜的江山下开始了他生命里第二段旅程。他曾从古老的徽州,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来到京城,也曾碧血丹心过。今日又从这里启程,行向未知的远方。他看不到自己的明天,只有守住最初的坚持,于这稀薄的尘世荒凉行走。漫天的云彩,似不绝如缕的召唤,亦像是诉说着世事的风烟弥漫。

生于动荡不安的年代是他的不幸,加上个人天生的禀赋,龚鼎孳呈于历史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面貌,身陷历史的夹缝导致的矛盾使他锻造出了复杂与矛盾的人格。后人对龚鼎孳的评价也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态势:一部分人为他历仕三朝,可谓无耻;一部分人为他疾呼不平:“莫非有了政治这面‘正义’之帜就可以对他伟岸高洁的个人品节漠然视之,甚或嗤之以鼻?在以人文为优原则的社会——历史批评范畴之中,应是还龚鼎孳以本来面目之时了。”无怪乎严迪昌先生要说:“这是个极为复杂的人物,已不是以封建宗法的准则所能简单论定的,也不宜用‘功过参半’考语作出简单评价。”事实上,谁也无法隔着历史的迷雾,穿越百年的岁月一探究竟了。其实,人的一生,变数太多。以为可以生死相随的人也许半路会迷失,以为可以一生不变的誓言也许最先会沉落。以为自己放不下的东西其实并不重,重的只是我们太在意的心。

关于龚鼎孳一生矛盾争论的焦点有三:一是忠与不忠,二是义与不义,三是多情与无情。生命始终只是一场孤独的跋涉,每一步都在标准的界定之间穿行。

忠与不忠是龚鼎孳陷于历史尴尬境地的一组根本矛盾。在鼎革之际,他是不忠的,他既不忠于明朝的江山社稷,也不忠于明朝的统治者崇祯皇帝。李自成入关时,他先降于李自成的大顺政权;清朝入主后,他又投降清朝政府,既降叛贼又降异徒,这正是最为封建正统的文人们所诟病的。

他并非生来便做叛徒的,也曾碧血丹心,激扬文字。他也曾直言进谏,创下一个月内上疏17次的历史纪录。但在大厦将倾的崇祯朝,他找不到安放自己的位置。因弹劾失职的权臣,触怒刚愎自用的崇祯,被以“冒昧无当”的罪名下狱,生死未卜。幸得身边有红颜相伴,是爱情支撑他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在崇祯自杀前一个月他才得以脱狱。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心思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拒绝做末世的道德标本,宁为红颜折腰,也不为旧朝殉葬。

生命的旅程中不停地辗转,总是想挽留住什么,可是到后来却发现属于我们的并不多。从一个故事的结局,走到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只是充当了生命的配角,故事终了,也许便与我们无关了。现实无法预料,也不能虚拟,总在一次次开始和结束间主导着我们的情绪。人生的道路曲折而漫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我们无法让别人为自己而牵强。生命本身就是在承受着不停的错落,或许度过漫长的岁月才能懂得。

龚鼎孳不忠于国,但无论是明、清都是极为忠于职守的。初为县令时,恰逢农民起义愈演愈烈,他却能守独孤城七年而无恙。后来入京为兵科给事中,屡屡直谏弹劾,而且“其所纠弹,未尝不符公论”,甚至因此入狱也不后悔。仕清之后,他仍思有所作为,多有上书,言及满汉、奏销案,为汉人、江南士子谋取利益,降低祸患。

他究竟是具有文化拯救的大胸襟还是仅仅贪恋权位,后人无从得知,但我们始终相信,红尘众生,自有救赎。善良的人们,当会将他原谅。

龚鼎孳身负士林重望,主持文坛,作为一名为人不耻的“贰臣”能至此,关键在于他的“义”,源于他对朋友之义的看重。

他最大的亮点是“轻财好客,怜才下士”。他曾是士林的精神支柱,“挟诗文游京师,必谒龚端毅公”;他是顾贞观的伯乐,顾贞观在寺壁题诗,有“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句,龚鼎孳见而惊叹,“为之延誉,名益腾起”;阳羡词宗陈维崧落魄江湖,于康熙七年流落京师,从龚鼎孳游并多次得其照应。龚鼎孳对这位旧家子弟、一代高才的怜爱与慰酬尤称于世,他先后赠给陈维崧《沁园春》等十数阕长短句,其中有“恻怛真挚见之篇什者,百世之下,读之应为感动”,“君袍未锦,我鬓先霜”等语,一个热心热肠热面热语的儒者形象呼之欲出,令人感动。

他不遗余力伸出援助之手的人群中还不乏著名的抗清志士,难怪清廷疑他身降心不降。陶汝鼐、傅青主、阎尔梅都是在他鼎力营救下免于死罪的,为营救他们甚至不惜自身官职被罢黜,可见他的重义之处。他的幕中还庇护供养着不少遗民之辈,纪映钟、杜浚、陶汝鼐一住就是十年。钱谦益曾云:“长巡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

龚鼎孳丧失了对国家民族的义,而秉持朋友之义终身不忘,甚至常常典贷结客,死后家贫。他游戏人间的表象之下,是一颗至情至性的文人心。

生命的坚强就是因为有了更多的承受,才让我们更加懂得如何去珍惜,如何去拥有。人生一路走来,会经历很多的驿站,虽然落脚点不一定在同一个驿站,但一路的相陪就是最美的感言。生命需要释怀,不必纠结于痛苦的一点,走好沿途的每一段旅程,不虚度,不沉溺,方不负岁月清欢。

经历了沧桑的落叶给了这个世界最完美的衬托,假如没有这些曼妙的身姿,又怎么会有现在的凝眸写意?那是一种繁华后的剪影,是成熟后的沉淀,是懂得后的洒脱。走出不属于自己的季节,不再为落叶而伤感。

孟森先生在《横波夫人考》中言龚鼎孳“生平以横波为性命”,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多情。而他的词集《白门柳》更是二人感情之路的见证,其缱绻之情,自是与强自言情者有所不同。当他被以“冒昧无当”的罪名下狱,生死未卜时,是顾横波摆出生死相守的姿态。这种姿态是如此动人,妩媚中自见风骨,恰如她画的一手飘逸之兰。他感动了。崇祯自缢前一个月,他侥幸出狱,赋词纪念她的深情:“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传奇艳情升华为患难夫妻情。

也许生命的美在于遇见,我不知道这一生会遇到多少人,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倾心的相遇,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可以惊艳你的时光,但能够愿意留在你身边直到慢慢温柔了你的岁月,陪你哭,陪你笑,陪你等待,陪你花开,一生也许只有那么一个。遇一人白首,想来这一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牵着你的手将爱融入生命,倾一世温柔,与你一起待霜染白发,陪你看细水长流。多少人间烟火,在细细碎碎的时光里静静氤氲;多少沧桑坎坷,在身手相牵的岁月中远去,任容颜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慢慢变老,花虽落,风住尘香;水长流,云淡过往,唯独不变的是彼此旧时的欢颜。

一面是对妾室的多情眷恋,一面是对父辈的无情不顾,百善孝为先,若要诟病龚鼎孳的品行,则以此为最。浪漫的龚鼎孳是一个需要靠爱情喂养的男子,但也不能因此而推卸作为一个儿子的义务。他的多情感人至深,他的无情亦让人气愤难耐。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中国的文人,以此衡量历史;中国的历史,也以此衡量文人。

袖中笼得朝天笔

我们可以从一朵花的芬芳里读懂她缠绵哀怨的心事,可以从一剪流光的浪漫里拉开一帘沉睡在月光下的幽梦。漫步人生路,几多芬芳,几多花红,凭栏暗叹来时路。有一些故事,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直至霜华如梦,暗痕飞渡。

我们不厌其烦地在龚鼎孳身上挥毫泼墨,只因夫妻一体,欲了解顾横波,不可不先知龚鼎孳。

龚鼎孳的《南归舟中述怀寄秋月》所言:

虎噬都无避,蛾眉那可捐?

不妨投昊贽,幸有属刂芝田。

江今头皆黑,扬雄字尚玄。

浮沈聊复尔,草土独休焉。

孟森先生在《横波夫人考》中如是说:“宁遭虎噬,不舍蛾眉,归守薄田,甘投有昊。江令黑头,幸此身之未老;扬雄玄学、料问字之有入。盖将浮沈草土终矣。”数语颇不失为丈夫气,但亦唯为横波,而后有此气节。可见,顾横波对龚鼎孳的影响是颇深的。

当龚鼎孳写下这首《南归舟中述怀寄秋月》,有谁知晓他的想法?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迷离的,他亦不知受这个女子的影响会如此之深。永恒的刹那,就让它停留在时间的指针上,随着一刻刻的敲打,流向现世、来生。

《清史稿》中记载,龚鼎孳在顺治初为左都御史时究劾颇多,显然没少得罪人,与多尔衮、冯铨之间的恩恩怨怨更是甚嚣尘上。顺治三年,龚鼎孳以丁父忧归江南,京中趁机翻出他昔日“降闯”、“千金购妓”的旧账,连同他在丁父忧期间行止不检一并清算,降二级录用。结果龚鼎孳这一归籍就未再召还,赋闲在家到顺治八年才起复回京,以原官供职。顺治十年,升吏部右侍郎,次年连迁户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是龚鼎孳入清后仕途上的第一高峰。人生充满了戏谑,龚鼎孳平步青云,恐怕与多尔衮死于顺治七年,福临深恶多尔衮而敬爱汉族士大夫不无关系。

英明的顺治帝从幼年登基以来,对这江山就不敢掉以轻心。他不甚囿于民族偏见和祖宗成法,真心敬重汉族士大夫,永远都是那么睿智而清醒地看迷离世态。顺治帝因为满汉问题与太后和满族权臣多次爆发冲突,对龚鼎孳这样敢于直言、触怒多尔衮、不事阿谀满族权贵又才名远播的汉族才子,自然是惺惺相惜。关于龚鼎孳与顾横波的传闻,顺治亦听得不少,对于这个多情的才子,他并无敌意,相反更多的是欣赏。

顺治自己也是个为情癫狂之人,为了董鄂妃不知做了多少不合祖制的事,甚至不惜和太后及所有满族权贵为敌。夜深人静时,或许他也翻看过龚鼎孳的情诗,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些深情美丽的诗句,是为一个叫作横波的青楼女子所写。他甚至开始对龚鼎孳有些喜欢,还有一些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