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往梦却似水
遇上你是一场宿命的缘,从起点到终点,从无到有,注定是一场缤纷灿烂的花雨。纷繁的尘世,来过,爱过,痛过,便无邪地微笑了,所以今生无憾。此情此景皆如梦境,红尘一梦醉千年,你涂抹了我这滚滚红尘那一抹短暂而永恒的挚恋。诗情画意中,拈花一笑醉了你迷人的醉颜。曾经的沧海都化作几许梦愁,在惆怅的心事里锁住了霎那芳华。
岁月一晃,就这样匆匆别过,不待年华苏醒,光阴却早已向前推进,只留下涂白记忆,穿梭在时光的空隙里,去苦苦追忆那些如风往事。梦里,依稀几度回江南。小桥流水,亭台回廊……那些娓娓道来的故事,湿润了流浪在窗外燕子,摇曳着沉睡在尘埃中的风铃,独诵一曲南国相思之音,曲调婉转,宛如流水不断。
顺治三年,龚鼎孳丁父忧,携带顾横波回乡守丧,冬天的时候抵达合肥。徽州的山山水水滋润了被京城的风沙滚得粗粝的心。闲居在家的两人,放下了尘世的纷纷扰扰,在书香翰墨、良辰美景中打发时光,那里有灯塔,有星光,有孤岛,有帆船。还有山山水水的召唤。龚鼎孳自从崇祯七年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做官,期间有快乐,也有悲伤,也曾身居高位,也曾锒铛入狱,似乎命运残酷的洗劫是他必须要经受的遭遇,即使这样,他还是背负着盛世的孤单继续行走。他与顾横波,把人生的正剧当作一场闹剧来演绎,且活色生香,激流暗涌,世事总会有了断,无论圆满或缺憾都要且行且珍惜。
故乡,是一个游子最深刻的眷恋。无论他去过多少地方,走得有多远,只要返家,总不忘翻阅故乡这本承载故事与温情的书。而龚鼎孳,一个看似无情的天涯行客,又何曾真正放下故土,他的放浪形骸,不过是为了另一种重生。
幸运的是,龚鼎孳尚有故土家园可寻,而顾横波呢?她的家乡在哪里?那时是否还有等待她归家的双亲?不,她的家园,已经消逝在童年的旧梦里。这一生,她注定背起行囊,跟随心中的方向流浪。
从未知的世界来,到未知的远方去。对于人生际遇的安排,谁都做不得主。像顾横波这样的女子,必定曾千百次质问过去与将来。我们知道,她尊重生命,亦热爱生活。否则,她不会将自己放置到安稳的角落,不会把生活过得那么真。
顾横波不能循规蹈矩,不肯随波逐流,因此她这一生注定了与众不同,从秦淮河畔到皇城脚下,从青楼妓女到诰命夫人,人生的万水千山都得一男子真心相伴.
顾横波与龚鼎孳二人将寒冷的冬季过得如春天般绚丽缤纷,一抔轻盈的雪是洁白的心事,一丛盛开的梅是无声的言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向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冬日的黄昏,端出红泥的火炉来,燃起暖暖火,烫好新酿的酒,与心爱的人对座,亦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自有一种惬意在心中,温暖了心情,温暖了整个冬季。倦鸟归巢,紫燕呢喃;沉舟侧畔,过尽千帆。幸福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需趟过一湾明澈的浅水,与你把盏对饮红烛相伴。
龚鼎孳写有《元日社集》诗三首,来纪念这段得享山林之乐的日子。“旧家久误堂前燕,弱采争怜镜星鸡。”“春樽合让狂奴醉,愁尽香云隔太行。”
一生之中,我们必定会错过些什么,也一定会遗漏掉一些什么,但谁又能踏平命运旅途的坎坷,谁又能躲过人生的百转千回?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邀月。生命中,必定有很多是我们无力去改变的,也必定有很多是无法挽留的,有些山高水长注定无法跨越。何不看淡?何不释怀?学做狂生,一醉方休。
本是为父亲守丧,然而龚鼎孳这次在老家并没有待多长时间,便与顾横波出去游玩。两人仍然像新婚夫妻一样如胶似漆,陷入爱情的缠绵中难以自拔。天地之大,莫不是二人交颈缱绻之处。龚鼎孳与顾横波的鱼水之欢,激发了不轨之徒的嫉妒和毁谤。
我们都生活在最深的红尘里,为了各自的使命优游人间。渴望青山碧水,也放不下长风浩荡。
今日,我们已无法知晓龚鼎孳内心所想,父亲去世,他似乎并无悲伤,抑或是,人间久别不成悲,他已看透岁月的枯荣、生命的消长。也许他认为,肉体的亡是另一种重生,灵魂亦存活在世间。
繁芜人世,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体悟,或是孤独痛苦,或是喜悦悲伤。我们渴望着被理解、被同情、被安慰、被抚摸,却不会轻易打开自己的内心。无论他是对还是错,如今都已无法言说,抛却坚硬,直面内心的那些柔弱吧!把那些搭配好的伪装统统抛在一边。放弃假面,放弃所谓的规则,放肆全部的自己,放纵地去爱吧!佛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充满遗憾。幸福就在手中,别让它在指间滑落。
逝者如斯,生者还要继续,谁人能说,活得更幸福不是对死者最好的慰藉呢?逝去的时光,逝去的人,永远不会重来了。珍惜当下吧,不管简单、复杂,无论贫穷、富裕,还是疾病、痛苦,开心就好。须知,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顾横波是他当下的幸福,更值得好好珍惜。
究竟该怎样度过我们的一生,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未来究竟有多远,也没有人能够预知它的形态。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当绚烂归于平淡,当生命归于沉寂,当万物褪去它浮华的表象时,我们才会真真正正懂得生命的深层含义。
两人一路游山玩水,遍览风景名胜。喧嚣的尘世之心在青山绿水的涤荡之下静谧起来,渐渐忘记了周遭缤纷的世界,忘记潺潺的流水,忘记沙沙的风声,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衣角在光影下蹁跹。丁耀亢在《吴陵游·孝升先生携家遍历吴越名胜诗纪壮游》中写道:
长干解缆为春留,又泊吴越问虎丘。
投辖笙歌十日饮,浮家菴画五湖游。
神仙梅榻杯香夜,女史兰亭砚气秋。
一卧沧江流日月,海桑何处指沉牛。
万树阴阴叫历留,画撓停处即丹丘。
尊移渤海登龙去,箫并秦台看凤游。
渡入仙源消魏晋,局翻樵斧缩春秋。
人间但说蚕虫险,任取黄金铸蜀牛。
丁耀亢此时正在泰州停留,清入关后,他在入世与隐居上飘摇不定,最后庄子的逍遥隐逸思想占了上风,于是选择泰州“卜居”,其在《吴陵游·丁亥夏日野鹤自记》中说:“丁亥仲夏,丁子家居郁郁不得志,泛舟淮海,孑焉无侣。闻故人刘君吏隐海陵,乘兴访戴……余久困索居,见猎心动,发其故习……”由于地理位置独特,泰州并未受到战乱的影响,政治环境比较安宁,因而引得大批明遗民迁入避乱。而他的不少旧友故交在泰州,丁耀亢在《自述年谱以代挽歌》中说:“丁亥南游,至于吴陵,淮扬风雅,声气日增。刘张邓陆,龚君孝升,文酒嘉会,歌筑夜哄。”这么一帮志同道合的友人都在此,日夕唱和,焉有不来之理?丁耀亢与龚鼎孳是至交好友,至友恭侍清廷,自然也使丁耀亢的心灵震撼不小。龚鼎孳在《赠丁野鹤》中有“僻世不如忘世逸,逍遥神解失金牛”的劝说,丁耀亢在《吴陵游·求孝升先生〈逍遥游〉序》中有“君能变化如鹏远,我自逍遥学鷃游”的回应。一唱一和中,自能看出二人心路历程的变化。这是一个繁乱嘈杂的现世,处处充盈着对虚幻情感的奢望,对财物金钱的渴求,对权贵势力的觊觎。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谁人能够安静、淡然地度世呢?
人生就是一道舍与得的命题。若不舍夏花之绚烂,哪能得秋叶之静美?若不舍小溪之平坦,哪能得大海之豪迈?若不舍凡尘之喧嚣,哪能得内心之宁静?若不舍此时之离别,哪能得彼时之重逢?若不舍今日之酒醉,哪能得他日之清醒?相信这个时候,龚鼎孳与顾横波只是静享内心的蓬勃与丰富,舍弃了美貌、财富、恩宠、荣耀,一切尘世的琐碎与贫乏,呈现出世界上最美的姿态:平和、淡泊、洁静、跃动……
长板桥头碧浪柔
岁月的风霜,早已更改了昔日的容颜。她已不再是明眸皓齿的少女,他也不再是白衣翩翩的少年。然而,他们把生活活成了一朵兰花的姿态,仰望蓝天,翘首白云,览尽所有色彩。在冬天的深处,抬头微笑,向阳而生;处在南山的悠然,许自己云水禅心,般若洞开。
龚鼎孳与顾横波又来到了南京,他们初遇的地方。秦淮河水依然,甚至那喧嚣、那灯火、那味道……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夜,还是这般鼎沸;月华,依旧如水一般,铺开被流光私隐在风中的画卷,执笔花落之间,砚一泓雅墨,填半卷瘦词《小重山》:
长板桥头碧浪柔。几年江表梦、恰同游。双兰又放小帘钩。流莺熟,嗔唤一低头。花落后庭秋。蒋陵烟树下、有人愁。玉箫凭倚胜风流。乌衣燕,飞入旧红楼。
走笔至此,青春与年华各一半,在诗意的水墨中隐去了喧嚣后的繁华,却在一纸墨香中清晰了曾经。雨轻轻地敲打着碧绿的荷,微风摇曳了一池青波。相思的渡口,泊着我依旧的等待。江南绮梦,不知是谁种下的温柔的诅咒?轻轻地俯下身子,弯作一叶在双兰柔软的身体上穿行的小舟,荡起一痕浅浅的星浪,唤醒了你沉寂半生的愁。那些红颜的一颦一笑,都是曾经熟悉的娇羞。看一堆堆落花,铺满后庭院,方知秋。烟云树下,谁的泪光打湿了江南的雨?紧握的双手,企图可以再次觅回那些个雕床醉卧的春秋。看得见良辰美景,望得月上梢头,目极之处,是与伊比肩的印痕,风流不忍凝眸。乌衣巷的燕子,将一方孤寂的空城枉自守候,待主人归来,飞入旧时红楼。
此时的南京,对于顾横波来说,如昨梦前尘,太多的往事,不忍想,亦不敢想。虽说往事已灰飞烟灭,但终究不能回首。一回首,落红遍野,惊心触目。不忍想,多少个烛花摇影的冷窗里,拥着明灭的孤灯,暗自度过了几多个枕孤如铁的寒夜;不忍想,醉饮过几多觞消愁的浓酒,欲睡还醒的心绪下,那场天上人间诀别的恨;不忍想,强颜欢笑,咽泪装欢的日日夜夜,一缕缕迷津摆渡的冷风,来来回回,没有尽头。
多想爱一个人,不问前因,不问后果,不问对错,与他携手乱世红尘,笑傲天涯。顾横波与龚鼎孳的携手,必定是冥冥中的注定。他们是这般相似,都是热爱自由、热衷于幻想的人,不愿意和一切繁复妥协。他们都觉得人生不必太过认真,任何让自己束缚的人和事都是累赘,所以他们甘愿置自己于众人的舌尖而不顾。
如何都不会忘记,那个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黄昏。顾横波与龚鼎孳一起漫步在青石板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似乎要将这份爱进行到底。
如今她回来了,带着他的守候。一颗心,被他爱的经纬缝补得天衣无缝。谁的人生,不曾有过伤害呢?只要还能呼吸,还有感觉,一切都能够重来。人生几十载春秋,感情亦可以随繁花般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只要遇到值得付出真心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相守。
顾横波与龚鼎孳的爱惊世骇俗,就像一场华丽的演出。这样的爱情,没有早晚,遇到了便是一生。过去的已经过去,尽情拥抱今日吧!
顾横波不知道,正是她与龚鼎孳的爱恋,成就了她一生的传奇。她向世人证明了,苍茫人间每一个荒芜的角落都有奇迹。无论是去过还是不曾去过南京的人,都记住了这个叫顾横波的女子。她的奇迹,发生在秦淮河畔,还有她的梦想、她的爱情。
古老的徽州,亦是一个充满了传说与梦幻的地方,有湮没千年的故事,有蔚蓝幽深的风景。龚鼎孳带她走进了那个古老的国度,听马头墙诉说着神奇的故事,做一个短暂停留徘徊吟哦的诗人。
龚鼎孳亦纵容她,他比谁都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想拥有的。他深知顾横波的心,亦深爱她,就要成全她的一切,包容她的所有。触手可及的爱情,不容许他再有片刻的犹豫。龚鼎孳从容地作出了选择,为所爱的人,做任何的付出都是甘愿,都是快乐。他的决定,改变了两个人一生的命运。
离开南京后,顺治五年到达苏州,同年又去杭州住了一段时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南国美不胜收的风景,使得二人流连忘返。一叶一菩提,一花一天堂。人间最美的,莫过于草木丛林,山石微尘,湖海烟波。一物一数,一尘一劫,芸芸众生,各持一心。
繁华盛世,江南永远是一个不肯醒来的梦,多少人去赶赴约定的前缘,品尝人生的滋味。浮生一场,山水几程,直到暮色四合,烟云收卷,才算是行将结束今世的旅程。
人生苦短,不可任意蹉跎。所以顾横波与龚鼎孳才会迫不及待地开始行程。尽管在别人看来,他们的旅行是自我放逐,将礼仪廉耻都抛却。但他们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举目四望,旷野中只有他们二人,亦是无悔。
似乎生活美好得只能用诗词来描述,唯有笔墨翰香才能书写无尽的喜悦,龚鼎孳写下了大量的诗词,记录这段生活。如《西江月·春日湖上,用秋岳韵》、《桃源忆故人,同善持君湖舫送春,用少游春闺韵》、《雨中同善持君泛舟雷锋诸胜》、《与善持君至山半西来精舍同赋》、《春日山游即事》等等。
这次游历吴越名胜,值得顾横波用一生来品味、来回忆,景美,情更美。也许这世上,没有一部戏剧可以演绎得这么真实,这么传神。游历的生活让二人真正明白,人生需要亲历亲尝,才算是真正活过。当有一天把世间风景都看透的时候,人生亦有了停留的理由。
傍晚的西湖,比白天多了几许柔情,几分安静。晚霞浸染的天空,将西湖的水镀成了金色的明镜。入夜,一弯明月高悬,不同于秦淮的月光,西湖的月光柔美、诗意若隐若现。龚鼎孳诗兴大发,遂作《丑奴儿令》四阕。自序云:“五月十四夜,湖风酣畅,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天水一碧。偕内人系艇子与寓楼下,剥菱煮芡,小饮达曙,人声既绝,楼台灯火,周视巧然。惟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日始独为吾有,徘徊顾恋,不谓人世也。酒语情恬,因口占四调,以纪其事。子瞻有云:‘何地无月,但少闲人如吾两人。’子则谓:‘何地无闲人,无事寻事如吾两人者,未易多得尔!’”
其一云:
一湖风漾当楼月,凉满人间,我与青山,冷淡相看不等闲。藕花社榜疏狂约,绿酒朱颜,放进婵娟,今夜纱窗可忍关。
其二云:
木烂掀荡波光碎,人似乘潮,何处吹箫,轻逐流莺度画桥。白鸥睡熟金铃悄,好是萧条,多谢双篙,折简明宵不用招。
其三云:
情痴每与明蟾约,见了消魂,尔许温存,领受嫦娥一笑恩。戏拈梅子横波打,越样心疼,和月须吞,省得浓香不闭门。
其四云:
清辉依约云鬓绿,水作菱花,苏小天斜,不见留人驻晚车。清山符牒谁能管,让与天涯,如此豪华,除却芳樽一味赊。
前面的小序写得清新可爱,词也写得颇有意趣,字里行间尽显闺房之乐。虽然经历了家国之变的悲痛,但对于这乱世风景的眷爱,从不曾更改。苏杭是梦里的情人,短暂的乐趣就像做了一场长梦。过客与风景,像是一对不离不弃的恋人。就这样,从晨晓到夜幕,由春秋到冬夏,走尽一生。
同年冬天,二人又到了扬州,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但冬日的扬州又别有一番趣味,有一种历尽繁华后的平静。耳边依稀听见丝竹管弦的声音,整个扬州城或许只有它们永不知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