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的正统文人看不起李渔,说他是“有文无行”。面对世俗偏见和世人的不理解,他无由辩白,信誓旦旦地认定“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生前荣辱谁争得,死后方明过与功”,他相信历史将会对自己作出公正的评判。当然,李渔“打抽丰”也是有自己的原则的,绝不折节自辱。一次,有同学来信说,有个大官要他去见见面,他回信说:“弟虽贫甚贱甚,然枉尺直寻之事,断不敢为。……且此公之欲见贫士,岂以能折节事贵人乎?有缘无缘,听之而已。”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性情相近的一群人,他们隐于市井繁华间,笑看尘世清寒,天涯流年。
百年心事归平淡
说起隐士,似乎非常富有诗意。“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拨云寻古道,倚树听流泉。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真所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在静静的体味中变成了“羲皇上人”,世俗的尘嚣已不扰其心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的这一声清啸,引得林泉激荡,岩穴来风,千载之下尚令人追慕不已。的确,避开世俗的扰嚷,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尽情地体味着本真生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生存状态。然而,这只是隐士生活的诗意,隐士世界是十分复杂丰富的,正可谓“红衣脱尽芳苦”,隐逸生活的内里不仅有解脱的宁静,更多的是无奈、愤懑、辛酸乃至血泪。
早期隐士,有自己的追求和志趣。有的是厌恶官场生活,隐居后,致力于文化建设;有的隐居后,仍然关心国家大事。如商山四皓,如陶弘景隐居山中,从事道、儒、佛的研究,但仍为朝廷谋划大事,被称为“山中宰相”。孔子曰:“隐居以求志。”隐居为求其志,而非消极无所求。
“朝”与“隐”是一对矛盾的概念,“朝”意味着身处庙堂,担当职务,即与当权者合作;“隐”则意味着置身江湖,退处林野,拒绝与当权者合作。但是,明清之际有相当一部分文人却将“朝”与“隐”集于一身。明清时期,朝中的官员都“身谋而不及国”,隐士们隐于山林、隐于市、隐于朝而皆无所追求。他们隐居是无可奈何,因此明清的隐士隐也无所谓隐,官也无所谓官。只有一批抗清复明的志士在不得不隐的情况下而隐,后来却变成了真隐。
当时,隐居在南京城南的名流也有很多,如顾梦游、纪映钟、李渔、王左车等人,形成了一个遗民群体。顾梦游既是活跃于明末清初江南诗坛的著名诗人,又是明末复社南京宗主,清初南京遗民社集的核心人物。他一生致力于“振兴风雅”,明末于南京结社交游,引领竟陵风尚,清初又与遗民社集酬唱,倡“性情”诗学。他被称为“江左诗人之冠”,诗歌清真雅沽,独树一帜,为后人推崇。易代之际,这种隐退于一己之天地,追求幽情别趣的诗学审美终被国破家亡的伤痛拉回现实,末世气象和易代际遇使他的人生充满了崎岖与坎坷,科举不第、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寄人篱下都是其人生的真实写照。
纪映钟,字伯紫,金陵名士,复社领袖,入清不仕,躬耕养母,不面时贵。少时与龚鼎孳交好,龚鼎孳富贵后,不曾忘记他,曾经邀请他去京城入仕。
邢昉,字猛贞,号石湖,在清初有“布衣诗人第一”的高名。好友顾梦游在给他的诗集作的序言中坦言:“生平不慕荣利,不问生产,不屑借交游以博名誉。落穆踽凉,多否少可。性刚卞,一语不合见色拂衣耻为俯仰,故终身无所遇,穷贱以老。
王左车,自呼楚囚,生孤僻,乐隐不仕,不干一人。
樊圻与龚贤等人并称为“金陵八家”……他们远离政权,远离官场,或不愿爬上高处,或从高处退下来,都立在“远”处,对世事沧桑冷眼旁观。
龚鼎孳与顾横波选择市隐园,也是为了方便与这些名流交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龚鼎孳尚处庙堂之上,可他的心始终是在江湖之远。有太多的人读得懂风花雪月,然更多的人看不懂沧海桑田。把内心蓝色的忧郁掩埋于云水深处,让命运的乐谱无论重敲轻弹都能演绎出精彩。
市隐园成为宾客云集、好友聚会的地方。从此,苍白的日子变得五光十色起来。而被诽谤、贬谪之痛,早已渐行渐远,或许他们从来没有在意过仕途的得失荣辱。缘分的舟楫,让原本隔了万水千山的人相聚到了一起。光阴无休止,那些绽放的、飘飞的、消失的都变成了曾经,那些绝的、冷漠的、痛苦的都是生命的滋味。他们珍惜相聚的缘分,不是为了天长地久,而是希望离别的那一日可以心安理得地挥手,道声珍重再见。情很短,短到只剩下一个擦肩;情又很长,长到我们往往要付出灵魂中的地老天荒。
来往的宾客中既有余怀、纪映钟这样的旧交好友,也有后来仕清的吴绮等人,还有不少像顾梦游、刑昉这样的遗民。如刑昉集中有《九月龚孝升社集奏淮市市隐园同邓孝威杜于皇纪伯紫余澹心限三十韵》:
林疏穿景落,叶老战风凉。倚槛一池绮,登台九日殇。
溟濛凝极浦,绰约尚垂杨。芰烂通鱼笱,町闲借鹿场。
芙蓉濡淡露,月令近微霜。暗迳苔偏湿,遥从荔有香。
相寻俱道故,太息亦何长。屐散修篁阁,书拥深柳堂。
笼鹅开秘秩,巢燕去文梁。即次宾皆集,临流兴不忘。
吐辞俱结绿,逸驾尽乘黄。雅可闻吴咏,良宜著楚狂。
豫愁蒙雨雪,犹未捋衣裳。瓜携青门外,尘淄大道旁。
偶因怜兔魄,忽忆在鱼航。赖得偕朋好,真成慕颖阳。
□何忧浩荡,还欲开篇章。碧霭浮堤树,朱丝冷石床。
芳时恒恐失,禁夜直须防。开隐流三雅,絃催度曲廊。
篱根探菊绽,频闻裹箭疮。亭阜壶榼有,野戍稻田荒。
雁屿□伤目,牛山合断肠。泪干彭泽酒,春凭伯通量。
汩汩遭危世,皇皇避沸汤。乍堪簾下卜,翻笑桥中岁。
且复看萸紫,登高一望乡。
(□为原诗词个别文字不详)
市隐园内的风景自是迷人,疏林池堂,芙蓉垂杨。园内的聚会也是繁华喧闹,名士雅风,丝竹清音。然而,这热闹也遮掩不住家园荒芜的黍离之悲。丧国之痛,时时敲打着尚且温热的灵魂。在这种欢声笑语之下,乡愁尤其显得凄苦。杏花春雨的江南只是残梦中的田园,但对故国的思恋又是那样刻骨铭心。顾梦游集中有《市隐园月集》一诗:“虚阁疎林照水清,寒光荡漾白盈盈。画图里作仙游梦,萧鼓中生世外情。棹击月波空谷应,酒喧邻火隔溪明。家园并美今荒草,览胜令余有叹声。”吴绮《林蕙堂全集》中也有《中林堂望月次芝麓先生二首》:“落叶满天地,秋残无定声。爱此寒兔林,当轩凄且明。君子重良会,酌酒写我情。欢笑良有以,叹亦无事成。周游历广榭,踟蹰步前庭。萧萧月中影,宛若池上萍。离别既以远,敢不怀令名。浊醪古人人意,盃尽聊共倾。”“何汉邈无极,大道直如发。作客不得归,畏见床头月。徘徊怀远情,矫首望天阙。但忧樽酒空,坐令芳华歇。贵贱会有命,持刺欲何谒?请看天上星,安得久不没?”两人的诗都流露出一种凄清之感。是破碎的河山,将故国的幻梦撕裂成悲伤的碎片,尘世的步履,难以跨越满汉间这高高的门槛,你我便宛如两只未曾放牧思念的蚕卵,于一瞬间成了故土的幽囚。即使南京城内的繁华再现,亦转换了容颜,再也不是故土家园。他们用一阕阕诗词,观照着历史,体会着民族的沧桑,以另一种开阖吞吐诠释着一种永恒。无论走多远,我们的根都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也无法走出故乡的羁绊。
邓汉仪也曾回忆道:“忆已丑秋,予以吴子园次下榻龚芝麓奉常之寓园,园名市隐,距秦淮甚近,奉常每从他处饮,则夫人缄题,属予园次啣杯同赋,是日坐中林堂,雨声淅沥,予与芝麓、园次啣杯而和是诗,自今思之,犹梦绕寒潭落叶小亭危磴间也。”中林堂为市隐园一景。《定山堂集》卷八有《中林堂听雨同孝威园次作》:“青林寒响急,秋色老幽寻。哀雁此时断,白鸥相与深。旅灯疏似昔,菊蕊冷从今。不惜支扉卧,蓬蒿倍郁森。”“即不悲摇落,萧萧此夜声。深秋孤枕客,云暗一江兵。荷芰晚仍劲,烟林侧复横。杯干忘末夕,清漏向南明。”
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家的路,朝发夕至的路程,在冬天与夏天,白昼与黑夜里徘徊,犹如明明灭灭的灯火,总也抵达不了触手可及的温暖。
作为女主人的顾横波,也时有唱和之作,如《海月楼坐雨》诗曰:
香生簾幙雨丝霏,黄叶为邻暮卷衣。
粉院藤萝秋响合,朱栏杨柳月痕稀。
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凉深雁不飞。
自爱中林成小隐,松风一榻闭高扉。
似乎江南的乡愁,怎么也离不开江南的烟雨。有故事的人,怎禁得住这滴答作响、檐雨声声的夜?萧瑟的秋风,携着缠绵的丝雨,唤出如暮的落叶,晶莹的水珠,于无声中滴开院内粉色的藤萝,倦鸟归巢,月华如纱,便被蒙上了黑色的绸缎,一如惊鸿般的你,生命中属于我的时光,也仅是刹那芳华。独爱隐于松风阵阵的林中,看回廊上空曾被你笑弯了的月牙。
邓汉仪评论道:“叙景萧凉,终挟绮艳之思而出,自是香奁妙手!”
龚鼎孳有《海月楼看雨和善持君韵》诗相和:
芙蓉飒飒雨霏霏,醉倚高楼一振衣。
烟水六桥秋望后,画图经岁卧游稀。
池翻雁骛云俱湿,话到潇湘梦亦飞。
夜永搏山香袖并,不知生事拙巌扉。
卷幔初寒对夕霏,空林细雨到罗衣。
开三径菊秋无赖,得两闲人世亦稀。
月暗凤台愁远眺,天清燕子定双飞。
绿蓑青笤贫家事,六代烟霜护短扉。
尘世的风风雨雨,再回首,已是山水踏遍,人事皆换。江南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的自然景致,以及名人雅士的风情,让龚鼎孳与顾横波夫妻二人渴望用笔墨书香,将这片梦里的山河深情记录。这些用情感与血泪交换而来的文字,成就了生命中唯一的绝美。
他们在江南行走,寻找前世的记忆,今生的梦想。岁月飘零,相信这宽阔的天地,慈悲的山河,终会给我们一个安身的居所,宁静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