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盈盈秋水自横波:顾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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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枝篱下晚含香(3)

文征明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来到李凌波的闺阁,路两旁种植翠竹,入境则幽,那个过程是从清凉来到浓烈,一幕幕随风掠过,粉红色的纱帐在风中翻飞,既清幽,又香艳,就这样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就像那个矛盾的女人,时而妩媚,时而清纯,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加快了前行的脚步。夜幕降临,所有的过客都各自归入风尘,几竿翠竹才会安静下来,书写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美人在怀,文征明心情大好。他看到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姑娘在旁边服侍李凌波,就好奇地问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告诉文征明说,她叫顾媚。文人都喜爱风雅的事物,文征明也不例外,在他看来,“媚”这个字太过俗气,充满了脂粉气息。他见小姑娘的面庞就像天上的明月一样皎洁,散发着柔柔光辉,然而这光晕再美,也美不过她脸上的一双明眸,它就像汩汩流动的泉水,不似河水那样平静无波,也不似大海那般波涛汹涌,它是生动的、静谧的。于是,当场赋诗一首,给她取名为“顾横波”。

盈盈秋水自横波,浅着红衫胜绮罗;

自是江南春色好,清塘行看涌新荷。

人与人的缘分皆是如此:你不知何时发生,也不知何时结束,就像是不期而遇的相遇,如同不告而别的别离,没有准备开始,也没有准备结束。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最初没有相遇,就不会有今天的相聚。似乎这是一场期待许久的邂逅,终于在她出现的转角如期上演。虽然文征明不是为顾横波而来,但命运安排他们遇到了,不知道一个陌生男子的暖意,是否可以穿越世态的凉薄,传递给这颗孤单的灵魂!

桃李失色慕娇柔

岁月是最无情的刽子手,残忍地收割着人们的青春——每个人仅有一次的独一无二的青春。李凌波的美貌,逐渐暗淡在岁月里。顾横波在岁月的照拂下,像一只水蜜桃逐渐散发出成熟诱人的芳香。她逐渐取代了李凌波的位置,成为群芳之首。

横波,古时是形容女子眼波流转,五代韦庄有诗“一寸横波剪秋水”,宋欧阳修词中亦有“脉脉横波珠泪满”之句,单是“顾横波”一名已摇曳生姿。顾横波到底有多美?余怀著《板桥杂记》中赞顾横波:“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工诗画,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短短几字,在我们面前便舒展开了一幅美人画卷。乌黑如云的鬂发,绾成一个发髻庸懒堆在耳边,桃花一样的面颊上,必点缀着新月一样的弯眉,小巧、嫣红的唇,似娇艳欲滴的樱桃……不盈一握的腰枝,行走起来必是如弱柳拂风,袅袅婷婷。一时间,顾横波居住的眉楼前宾客云集,她周旋于达官贵人与文人墨客之间,很快艳名远播。

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其住所也应是别致、典雅的吧,余怀形容顾横波所居的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时人戏称“迷楼”——有人谓“迷楼”系指顾横波风流迷人,访者无不神魂颠倒,实属望文生义。“迷楼”本系隋炀帝时建于扬州的别院,因该处“曲折幽深,阁楼错落,轩帘掩映,互相连属,如仙人游”,故名“迷楼”。以“迷楼”戏称“眉楼”,始作俑者的余怀系江南才士,当时又正对横波一往情深,所言当为褒意,指“眉楼”建筑巧夺天工,布置匠心独具,观之如同仙境。而眉楼内更有几位烹饪高手,珍食美馔更令士大夫们赞不绝口,眉楼、眉娘、美食遂成为金陵一绝。当时江南四大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组织同人社,经常召友相聚眉楼,一时间名士红粉、辉映倾城。常得眉楼邀宴者谓“眉楼客”,俨然成为一种风雅的标志,而江南诸多文宴亦每以顾横波缺席为憾。

如果观其外貌,一定会被顾横波娇柔的表象所迷惑,以为她是一个伤春悲秋的小女人,实际上,独自在风雨里长大的她,怎么会柔弱无依呢?她是一株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青楼生活开阔了她的眼界,也造就了她豪爽不羁的个性。柳如是风骨嶒峻,自称为“弟”,顾横波性格与柳如是颇像,时人也尝以“眉兄”呼之。但较之柳如是的爱恨分明,顾横波更像是一个小女人,有几分任性,有几分洒脱,还有几分文人的愤世嫉俗。相传当时的理学家黄道周(后抗清殉节于江西)曾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自诩,东林诸生不信他真的有柳下惠的本事,于是趁其酒醉时,邀请顾横波施展美人计,去衣共榻,看他是否美人在侧仍坐怀不乱。这个传闻已经消散在历史的云烟里了,我们无从去追根究底,我们要做的,只是从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中看到一个有血有肉、骨肉丰满的顾横波。

青楼女子,自有一种独特的风骨与气度,散发着难以遮掩的韵味。所以,她们的身上有一种不可抵挡的诱惑,在她们的世界里,有天地,有岁月,有人生,有冷眼与热肠、剖白与吟咏,练达了世事百态,也灵犀了人间万情。而顾横波便是这万紫千红中,独特的梅香一束。她是红尘阡陌中的一丝柔媚,是千年尘世中的一缕明妍,她是绝色的美女,也是惊世的才女。作为秦淮八艳之一,顾横波以“三绝”在秦淮河具有无可替代的显赫位置。

第一绝是她的画。顾横波善画兰,当时后世对其评价颇高,《画徵录》说:“顾媚,……工画兰,独出已意,不袭前人法……”《妇人集》中评价她:“顾夫人识居朗拔,尤善画兰蕙,萧散东托,畦径都绝,故当是神情所寄。”《图绘宝鉴》称她:“长斋事佛,画兰石山水,天然秀绝,气韵在笔墨之外。有善诗词小令,有唐宋风味。”画如其人,顾横波的画如她的人一样,不拖泥带水,浑然天成。一个美丽鲜妍的女子,静静描摩着一方美好,窗外夜雨淅淅,她的画笔穿越江南千年亘古不变的寂寥,为烟雨江南涂上一抹亮色。江南,是一个被爱浇灌的圣地。

悬挂一帘幽梦,粘贴一张窗花,掩去窗外喧嚣零碎的花香与风轻染,一株幽兰静静观望。院子里的兰花经过夜雨的洗礼,愈加清清爽爽,那飘逸俊芳、绰约多姿的叶片,高洁淡雅、神韵兼备的花朵,纯正幽远、沁人肺腑的香味,刺激着小楼女子所有感观。身在风月,已不可能不染纤尘,只是心仍是一株空谷幽兰。她提笔画下《兰花图》,任何人都无从知晓顾横波内心世界的滂沱,却能轻易从她传出的缕缕生息中读懂她纤弱中的刚强。

在中国传统四君子梅、兰、竹、菊中,和梅的孤绝、菊的风霜、竹的气节不同,兰的气质,内敛的风华,更为这些风尘女子所青睐。“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秦淮八艳中的马湘兰、李香君都是画兰的高手,这些处于泥沙中的女子,努力开辟一处灵魂的洁地,即使身处风尘,仍是风尘漫漫中那颗璀璨的明珠。

顾横波不仅善画兰,还画梅、竹、松。她的画,从不轻易出售或者送人,很多人一掷千金,只为求得她的一幅画作,但她从来不为所动,只是随性而为,如果被她视为有缘人,便分文不取。其实,这个生于江南的绰约女子,这个倾倒众生的婆娑女子,有一颗洞察世情玲珑的心灵。

从来都有诗情画意,有画即有诗。诗文便是顾横波的第二项绝技。顾横波的诗文不像某些酸臭文人那样无病呻吟,也很少为赋新词强说愁。她的诗文清新自然潇洒甚至诙谐,正如鲁迅先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中秋佳节,秦淮河畔的众姐妹相邀聚会赏月,大家围坐在眉楼的花亭中,饮酒赏月,好不热闹。一群正值青春的女子,在苦难中绽放着生命之花。轮到顾横波了,彼时月光下的女子微酣,娇笑倩兮,一双清澈的眸子似要穿透氤氲的月光,她要看清什么?是天各一方的良人?还是不可预知的命运?一首《咏醉杨妃菊》在她的口中低低吟诵:

一枝篱下晚含香,不肯随时作淡妆;

自是太真酣宴罢,半偏云髻学轻狂。

舞衣初著紫罗裳,别擅风流作艳妆;

长夜傲霜悬槛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是夜,圆月。中秋的夜晚,宛若梦中的美好。是梦?是幻?即使是假的,大抵也愿意沉浸在这环境中不愿醒来。此时的顾横波,不是艳绝秦淮的女子,她只是一个做着美梦的小女孩,迷蒙,天真。当周身斑驳之时,她亦会记得清凉月光下满目生辉的自己。

顾横波曾用自己的诗情画意化解了一次危机。山东八府巡按杨公佩垂涎顾横波的美貌,借索诗画为名邀请她参加家宴。顾横波岂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杨公佩有权有势,得罪不起,不能直接拒绝,只有想别的办法了。于是,顾横波画了幅《苍松图》送给他,画上附打油诗一首:“许看不许吃,许虚不许实。许谋不许得,许挂不许折。”如此机灵的一个女子,让杨公佩哭笑不得,欲罢不能,又无可奈何。

顾横波的第三绝就是她的表演天赋。她明眸善睐,长袖善舞,美妙的歌喉以唱南曲著称,时人夸赞她的歌喉:

才女好歌喉,极尽风流。

惯将欢笑起人愁。

尽说合情独为我,

魂魄出窍。

舍命作缠头,不死不休。

蓬莱琼瑶竞相投。

桃李全然都失色,

尚羡娇柔。

字字艳羡,宛如珠玑。像顾横波般的“歌者”,已不需要用文字赞美,她是用浪漫、柔情、真实、感悟、幻想和悸动书写人生。日月两盏灯,春秋一场梦。她的生命,当如南曲,一咏三叹。

顾横波还善于演戏,曾反串小生与董小宛合演《西楼记》《教子》。她又在上演谁的人生?她的人生又该怎么演绎呢?无论是繁华抑或是衰败,人生走到最后都要回归朴素和简单,所谓返璞归真是也。过程所经历的繁芜,只是生之表象,只是为平淡的结局写下深沉的一笔。人的一生不是很长,顾横波却把滋味尝遍,生离之苦、死别之痛、困顿流浪、爱情之涩……但她始终留一份从容,把颜色还给岁月,把纯粹留给自己。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子,在人生的舞台上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时而欢笑,时而惆怅,时而悲伤,时而快慰。我们总是在编织的戏剧中追溯前世今生,却忘记此时此刻的瞬间却是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