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殷勤,烛影摇红
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太快,一切都太快,似乎只一晃神儿的瞬间,万般心事,化作烟云一朵,已成过往。纵是心有眷恋,心有不舍,亦是追赶不回了。此时,白门内心是安然的。人生似车轮,滚滚向前。若此时之境遇,恰是彼时心中所想,又何必流连,何必忧伤,何必枉费了词章。
喜帕覆面,一袭大红,遮住了白门的芳容。洞房布置奢华,富贵里透着高雅。案上陈列几只花瓶,瓶中插着时鲜的花儿,兀自吐露幽芳。淡淡的清芬袭来,白门虽看不见,却可感受到。
眼前有微微的绯红,白门心知,这便是喜烛了!所谓“洞房花烛夜”,于这样的时刻,喜烛乃是必不可少的角色。
果然,一张紫檀木桌上,摆着水果。几支粗粗的红蜡烛,曳动一抹火红,飘忽着,美丽着,宛似白门的人生。
此时此刻,朱府中一片语笑喧哗。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朱国弼的同僚和至交故旧都赶来道贺。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众人一面畅饮,一面谈笑,神色间不无艳羡。白门与朱国弼刚向众人敬过酒。
众人眼里,白门的美,宛如一颗绝世珠宝,光芒耀耀,可辉映整个厅堂。
一望之下,众人不由感叹,如此美人,果然是值得保国公朱国弼这般花费心思的!
此时,朱国弼仍在前厅应酬。白门独自坐在房中,斗儿侍立一旁。洞房内,一片安静,仿佛无人的山谷。白门端坐榻上,微微垂首,瞥见自己裙裾下露出的绣花鞋的前端。偌大的房间,因了一方喜帕,几乎一切都遮没了。
白门陷入漫长的枯坐和等待中,一颗柔婉的芳心,微有几分焦灼,几分虚空。
时光似沙漏,一点点流逝,一寸寸消弭。阗寂无人时,一切总变得格外明晰,一朵花开的声音,一滴露珠滑过叶脉的欢悦,一只蝴蝶的心情,白门都可以感知到。因了这份感知,世界变得美好起来,生动起来。
白门静静地等朱国弼回来,斗儿立在一旁,微微打了几个哈欠,略有困倦。白门想起一个故事,便讲给她听。
相传很久以前,陶唐氏尧刚被拥立为王。尧向来关心民生疾苦,一天,他来到牧区体察民情。蓦然间,一股幽香传来。尧王的心不由一动,顺着香气望去,见一位美丽的女子飘然而至,手中持着火种。
尧王为这女子的绝美所倾倒,从牧民口中得知,她便是鹿仙女。
一别之后,此生难忘。
至此,尧王辗转难眠,日夜思念,耐不住相思之苦,尧王终于决定下山去寻访仙女。
尧王带着四个大臣来到仙洞沟,却是遍寻不着,始终不见鹿仙女。就在尧王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一只体态婀娜的梅花鹿悠然从洞中走出。尧王想,这必是鹿仙女无疑了,便十分欢喜地迎了过去。
忽然,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大蟒,直奔尧王而来。尧王躲避不及,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鹿仙女伸手一指,大蟒一惊,舒了下身子,游走了。尧王很感谢鹿仙女的搭救。鹿仙女望着尧王,见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不由怦然心动。
两人一见钟情,于仙洞中结成美满姻缘。一时之间,祥云缭绕,百鸟相鸣,嘤嘤成韵。夜半之时,洞顶有神火乍现,光芒熠熠,奇异而美丽。
至此之后,人们便将新婚之夜称为“洞房花烛夜”。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但在白门心里,仍美丽而动人,自幼年时偶然听到,便再不曾忘记。
穿过沧桑的岁月,每一个女子在嫁人之前都有这样美好的幻想罢!无论自己是否有鹿仙女一般美丽的容颜,都期望有一天能逢着命里注定的“尧王”。
白门觉得,朱国弼便是她的尧王,他温和儒雅,可以给她余生的依靠,令她觉得温暖而安和。
时光静好,现世安稳。或许,这,就是白门想要的罢!
三更渐至,客人散去,朱国弼终于来到洞房。与白门一样,朱国弼亦是一身喜服。他身形微晃,如烛火一般摇曳着,飘忽着,来到白门近前。白门只觉一阵酒气袭来,不由眉头微皱。
朱国弼却兴致很高。斗儿端过托盘,朱国弼拿起挑杆,将盖在白门头上的喜帕轻轻挑起。朱国弼又看到那熟悉的、姣美的脸儿,白门微微抬起头,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正望向他。
那一刻,朱国弼不禁心神一动。
面前的佳人,她的相貌,她的一颦一笑,皆是他熟悉的。然而她的美,仍令他觉惊艳,观之忘俗。
唯有自这一刻起,这令他辗转反侧的佳人才真正属于自己。
明珠在握,朱国弼怎能不欢喜?
他在榻边坐下来。白门见他微有醉意,便让斗儿端来一碗醒酒汤。
一室祥和,一室喜悦。二人沉醉其间。古人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样的时刻,对白门而言,是人生第一遭,她满心欢喜。然而对于朱国弼,却并非初次体验。在白门之前,他已有姬妾数人。她们的出身虽比白门高贵,但论及心性、气度及才情,却无一能比得过白门。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这人生中最难得的一夜,待宾朋散尽,已是天光微亮。白门坐在榻上,心头有疲乏,亦有欢喜。是初为人妇的况味。
第二日,白门将青丝绾成云髻,插了一支朱钗,倒也清简大方。如今,白门也算是这府中之人,然而周遭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皆是陌生的,并不能让她感到亲切和温暖。初为人妇,白门的心情是忐忑的。
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恰到好处地道出了白门的心声。
云鬓绾起,白门坐在妆镜前,将眉眼细细描画,薄施粉黛。白门素喜淡妆,宛似清水芙蓉,有种天然雕饰的风韵。
然而,这时白门却矛盾起来。方入过洞房,就打扮这样素淡,是否相宜呢?白门心知,一会便要和朱国弼的家人姬妾共用早餐,不知这样的装扮,会否让他们觉得她不够庄重。左思右想,却理不出头绪来,她只好问朱国弼的意见。
朱国弼见惯了白门的淡妆,并不觉有何不妥。
何必花团锦簇,浓妆艳抹?或许,以本色示人,才最见真诚。
白门出现在厅堂中时,朱国弼的姬妾们早已坐在那里,她们亦如白门料想的,一个个衣着华美,妆容艳丽,越发衬托得整个人花容月貌。
秦淮名妓寇白门——她们亦是久闻白门芳名,知她是一个容貌绮丽、颇有才情的女子。且朱国弼又为她一掷万金,迎娶的场面亦堪称金陵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这一切都使她们心有忧虑,担心白门嫁入朱府之后,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遮没了她们的光彩。
然而真正见到白门时,她们很快便放心了。
《板桥杂记》曰: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相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白门的一颗芳心,在诗词歌赋里浸淫过,在琴棋书画里痴醉过,充满了浪漫旷达的情怀,待人不设防,纯善有余,而圆滑不足。
或许,唯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她们眼里的白门,虽容貌绮丽,气质不俗,却并无多少心机。在这宅邸森严的朱府,或许,白门能赢得一时荣宠,但她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这时,有丫鬟端来早茶。白门按规矩称众人为姐姐,一一为她们奉茶。她们面露微笑,礼貌地接过茶碗,虽未多言,神色、语气里却透着几分矜持和倨傲。这份冷傲并非没来由,她们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千金;而白门纵有倾国倾城之貌,亦不过是风尘女子,为世人所鄙薄。
白门的心底,仍是欢悦的,能与心上人双栖双宿,至少是在一个屋檐下,她便已心满意足。白门心素如简,人,亦如菊花般淡然,无意争春,更无意与群芳争艳。有这样的心性、气度,或许,白门能与她们相处融洽罢!
此生能嫁给朱国弼,白门心愿已足。她想要的,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天空,有柔情,有雅意,一生平安喜乐。
时光静好,此生安和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报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秋千》
五代王仁裕在其笔记《开元天宝遗事》中说: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中市民因而呼之。自古以来,秋千深受女人喜爱,无论后宫禁苑,还是街头广场,常有女子凌风而荡,姿态翩跹,宛似蛱蝶飞舞。
明朝时,荡秋千仍是女性喜爱的游戏。闲暇时,白门常与斗儿于后花园中游玩。朱府的后花园,曲径幽深,许多奇葩异卉,绚然绽放,风情最是撩人。白门常流连在此。
后花园中,有一架秋千,飘飘摆摆间,整个人好似凭虚御风。白门自小长在风尘,日常与琴棋书画为伴,难得感受到这般乐趣。因而,她很快便沉浸其中。
每每朱国弼不在府中,闷极无聊时,白门便来到这园中。秋千,一次次被荡起,白门的心也似插上了翅膀。
这亦像极了她的人生,倏忽之间,便抵达了辉煌和荣耀的顶点。
婚嫁之日,场面之盛大,令整座金陵城的人瞠目。坊间纷纷猜测:寇白门究竟有何德何貌,居然能嫁给堂堂保国公朱国弼。
——对于一介风尘女子,这就是人生之最辉煌、最荣耀的时刻了罢。
白门正绮年玉貌,只有十七岁,却已近乎传奇。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在这金陵城中,在人们的口耳相传里,白门宛如出尘绝俗的仙子。
此番抱得美人归,朱国弼亦是志得意满。与白门把酒言欢,诗词相娱,觉生活平添了几许雅意,几许诗情,却又不乏凡男俗女的乐趣。
朱国弼沉浸于温柔乡里,时常冷落了其他姬妾。这般情状,白门见在眼里,心中却并不十分欢喜。
白门深知,自己嫁给朱国弼,便是嫁给了整个朱府,她想要的,并非“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是和睦友善。唯其如此,白门内心才会真正感到快乐。因而,白门每每劝说朱国弼,让他也常到其他姬妾处。
对此,即便风流如朱国弼也不免赞叹白门贤淑。
二人自成婚后,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真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日子倒也快活。
时日平淡,却自有欢悦。白门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间忘却了岁月流年。此生,若能够一直这般恬淡足意,该有多好!白门想。又一转念,这一希冀又有何难?她与朱国弼两心相悦,他视她如璀璨的珠宝,价值连城的古画;而她,也早已将一颗芳心交付于他。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此生,他们是彼此的“一心人”,她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如此,他们能够平静相守到老罢!
白门不是一个耽溺于虚幻中的人,明白现实的世界里,“情”之一字,向来飘忽不定。白门想要的,并不多,只希望日复一日,当恩情消弭,爱意减损之时,二人还能平静以对,静静相守到老。
如此,白门便满足了!
在朱府中,白门恬淡足意。再不用吹拉弹唱,以歌舞技艺娱人,不必婉转承欢,不必强颜欢笑,白门终于脱身风月,回复自由身。园中有蔓草青青,菊花开落,朵朵莹黄,淡白,一片凄迷。白门奔跑期间,宽大的裙幅飘飘曳曳,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
彼时,她尚年少,心有朦胧,亦有懵懂,清澈的眼神,似乎装着整个春天。一片单纯美好。
一颗芳心,仿佛坐上了秋千架,悠然,喜悦。此时的白门,是快乐的。
入得这朱府,白门与朱国弼的其他妻妾也能平静相处。白门几乎独占了朱国弼的心,他想的是她,念的是她,每每一回来,便去寻白门。荣宠之时,白门还能与他的其他姬妾相处,是因了她的心性、气度。
白门从不恃宠而骄。她对朱国弼的姬妾谦和有礼,总称她们为姐姐。朱国弼送给白门的上好的锦缎和价值连城的钗环首饰,她都不吝分给她们。平日里,也常差斗儿为她们送去点心。
起初,她们并不领情,以为白门邀买人心。然而时间长了,见白门一贯恭顺、大度,她们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一个风尘女子尚有如此风度,作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她们怎好与她计较。眼见朱国弼的心都在白门一人身上,她们心中并非没有一点醋意,没有一点嫉妒,却除了叹息,别无他法。
同为女子,白门懂得她们心中的苦涩。她也多次劝说朱国弼,却是无果。为帮她们排遣落寞,白门时常邀她们一起荡秋千。然而,她们或是借口身体微恙,或是推说改日,都婉言拒绝了白门。
有句话说“女人与女人天生是敌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们只愿与白门维持表面的和平,并不想与之深交。
在这高门深府里,荣宠,此消彼长。她们是彼此的对手,虽有同病相怜的感伤,却难有真正的情谊。
对世事人心,白门总是看不穿,看不透,如隔着一道纱幔,朦朦胧胧。正是因了这份“看不透”,在白门眼里,一些人、一些事物总是美好的。
惠风和畅、天气晴和时,白门常去后花园荡秋千。满园深红浅碧,蛱蝶翩跹,白门坐在秋千上,斗儿侍立身后,轻轻推送。白门绵软的身体便随秋千荡起,荡向半空,主仆二人,咯咯巧笑,谁也没注意到那人正立在蔷薇花架下。
朱国弼面上有暖曛的笑,宛如春日艳阳。在朱国弼眼中,这是一幅绝美的画卷,他听到白门内心的欢悦,伴着清脆妙音,粉红色的裙裾飞扬,衣带飘飘,秋千上的白门宛似仙女。他静静地望着白门,望着她一次次荡向半空,如同饱含激情的少年望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两人自相知相识,已是很长一段时日,然而这段感情,如盛在陶罐中的绿叶,始终新鲜如初。
连朱国弼自己亦感到惊异。作为大明保国公,他身份显赫,时常惹得一般貌美多情的女子倾心不已,或真情,或假意,他亦无心辨识,却有兴趣与之周旋,柔情缱绻间,不惜一掷千金。种种风流做派,虽算不得光彩体面,却也享尽人间欢乐。
秦淮河岸,妓家鳞次。对于朱国弼,这里是仙都乐土,平日里,他时常流连在此,或歌或饮,与一般风尘女子调笑。
白门对朱国弼的风流事迹知之甚少,一来以朱国弼的身份,很少有人敢说他的闲话;二来自遇到白门,朱国弼便觉世间群芳黯然失色,天地之间,独此一朵。至此,朱国弼再未找过别的女子,只对白门青眼有加,为求见一面,不惜一次次登门造访。
凡此种种,使白门误以为朱国弼是谦谦君子,此生只恋她一人。待嫁到朱府,白门才发现朱国弼已有姬妾数人。这使得她心头不免一番失落。
对此事,白门是有心理准备的,以朱国弼的身份地位,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因而,白门的心情很快平复下来,接受了这一事实。
白门是有自知的女子。他是大明保国公,而她却是为世俗所鄙薄的女子,她能嫁给他已经不易,又怎能奢望独享他的一切。
念及此处,白门还是释然了。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执念越深,烦恼便越多;若看淡了一些事,戒除贪欲,痴念,便会有快乐进驻心田。
而今的生活,白门已经很满足了。或许,内心深处,她始终是少时的那个小女孩,对一切,都是懵懂的,不解忧戚,没有经历过人世的疾苦和波折。
一生一世,安和静好——这是白门心中的希冀。古人有一首《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首诗写尽了初为人妇的忐忑、欣悦,而白门过门多时,虽没了那份懵懵懂懂的忐忑,热情却依旧,每每亲自下厨,为朱国弼煲一碗羹汤。小火慢煮,熬的是汤,亦是时辰。
然而,白门不焦不躁,她的心是虔诚的,只要这汤的滋味更鲜美一些,她便不惜花更多的功夫。
白门不仅是煲汤,也是在煲自己的爱情。
然而过犹不及——世间之事便是如此。一碗汤,一不小心便熬过了火候;浓烈的爱情亦会渐至寡淡。
如同日光下的秋千,渐渐荡起,荡至最高处。而今,白门便是处在这荣宠的最高处。古人说,高处不胜寒。其实,高处未必有寒凉,却容易有回落,宛如秋千荡起后必然会落回到低处。而白门并未想过太多,她正沉浸在新的生活和无边的幸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