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白门开始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一尾锦鲤,而朱国弼,他的柔情,他的爱意,是她的水,是她的养料和水草。她原本以为,爱情,便是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不能有须臾的离开。如今才知,没了他的珍视,自己仍可安好。
山河飘摇,感伤无限
公元1644年。这一年是中国历史上的多事之秋。江山暗换,时势陡转。这陡然间的翻覆,使白门无心自身际遇,暂时忘却了忧伤。而她的内心,却为另一种忧虑所牵动着。白雪方消,春天尚未来临之时,传来消息:李自成建立大顺国,登基为帝。
初听此消息,白门心中一沉。李自成人称“闯王”,对他的大名,白门数年前便有所耳闻。
1640年。李自成率军入河南,赈济饥民,赢得民心纷纷归附。郑廉在《豫变纪略》中对此曾有记载:向之朽贯红粟,贼乃藉之,以出示开仓而赈饥民。远近饥民荷锄而往,应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而其势燎原不可扑。自此之后,民心所向,李自成军队逐渐发展到数万人马。
此后,李自成又提出“均田免赋”的主张,使百姓为之雀跃,纷纷欢呼“迎闯王,不纳粮”。如此情状,令白门深感忧虑。对于大明王朝,李自成无疑是一个劲敌。
然而,白门毕竟是一个弱女子,既不能驰骋疆场,亦不能站在庙堂之上,与一班臣子探讨治国良策。每每联想到国事,白门虽心中焦虑,却无以排解。更让她伤心的是,朱国弼仍沉迷享乐,不事旁务。大明王朝是兴是亡,似乎与他并不相关。
朱国弼身为大明保国公,山河飘摇之时,竟是如此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白门看在眼里,心中百种千般滋味:微微的讶异,淡淡的鄙夷,深深的失望。在这高门广院的府邸,很多事情无法言说,亦不能言说。白门唯有掩饰了内心种种,淡看花开,淡看了一切。
国事频仍,家事亦有变动。说是变动,却也并非什么大事。朱府中,姬妾婢女众多,莺莺燕燕,若说有事,无非哪个得宠了,哪个失宠了。
对此,白门早已看淡了。她也想明白了,或许,自己与朱国弼,只有这短短一二载的情分。情浓时,你侬我侬,温柔缱绻;情分淡了,便是寻常人,只余平淡相守。
相守,是有一个人,与你同宿同栖,布衣素食,烟火相伴。他一直陪在身边,只是不再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不再有喁喁地软语呢喃。虽没了心如鹿撞的娇羞和美好,倒也平和真实。
——这才是真正的相守吧!如此想来,白门与朱国弼连相守亦没有。
朱国弼将更多的精力付与秦楼楚馆,不惜千金白壁,买片时魂销,买歌笑。白门觉得,自己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并且越来越远。这个曾带给她无限葱茏爱意的男子,如今,只令白门感到陌生,模糊。他仿佛一片薄雾,令她无法看清。
有时候,白门不免有些神思恍惚,想到两人相恋的往昔,想到那些美好的过往,那个有着阳光一般暖曛笑容的男子,白门觉得,这一切宛如梦一场。强大的反差,不由人不唏嘘感慨。回回想起,白门心里都有莫可名状的忧伤。
这一日,白门正在花园中散步,满眼的姹紫嫣红,白门正沉迷其中,却见满儿臂上挎着一个包袱,正向自己走来。白门见了,不由有些吃惊,满儿不施粉黛,头上亦无贵重的钗环发簪,只着一件家常的裙衫。
看惯了满儿妆容精致,裙裳飘艳的样子,白门觉得,这样素淡的打扮,似一幅山水画,线条虽简单,却又写意。
白门望着满儿,盈盈而笑。心中却有一丝疑虑:这是要出远门吗?
若是出远门,身边该有丫鬟或家丁相随。况且她又能去哪里呢?满儿很小便被买入妓馆,在这金陵城并无可走动的亲戚。
念及此处,白门心内越发迷惑了。
这时,满儿走到白门面前,眉间眼角,似有千言万语。这般场景,白门亦有些伤感。过了半晌,满儿终于开口,告诉白门,她要走了。
闻听此言,白门一惊,问她要去哪里。
天下虽大,然她们都是弱女子,想寻得一个栖身之所,并非易事。若想余生安稳,似乎只有依附于男人。巧笑艳歌,玲珑心思费劲,是谋爱,更是谋生。
嫁进这许多烟花女子梦寐以求的繁华府邸,满儿原本以为,这一生,她只需取悦一个男人,再不必迎来送往,吹拉弹唱,在风月场中消磨华年。
满儿至今记得,当朱国弼提出要迎娶她过门时,她心中是怎样的欢悦。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太快。
从满儿口中,白门才得知,朱国弼又结新欢,早将满儿弃置一旁,已多日不见她。闻听此事,白门并不感惊讶,她早已看穿,朱国弼是一只嬉游花间蝶,忽东忽西,偶尔为一朵花停驻,但注定是短暂的。他不会一生只钟情一个女子。
爱情没了,满儿觉得自己像一朵正被逐渐汲干水分的花,在这深深庭院,在时日长久中,她唯有等待萎谢了。
战乱连年,心,也总似流离失所,难得片时安宁,加之满儿的遭际,白门越发感伤。白门问满儿,今后有何打算。
满儿告诉白门,她打算离开这里,重回妓馆。这府邸虽繁盛,没了爱情,便只余满目荒芜。
白门叹息一声,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白门心知,满儿之前恃宠而骄,无形中得罪了朱国弼许多姬妾,而今,她失宠了,她们少不了冷言冷语,岂会容她?
微风轻轻吹过,满园飒飒。白门望着满儿,良久,将腕上的玉镯退下来,放到满儿手中,嘱她珍重。蓦地,满儿抱住白门,嘤嘤而泣,对白门说,自己以后将再不会贪慕荣华,只希望余生能嫁个两情相悦的寻常人。两个人,一辈子。
两个人,一辈子——白门默默念着这句话,清泪,无声地滑落脸庞。
一生的时光太短,一步错,步步错。而她,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白门自忖没有满儿这般勇气,爱时浓烈,不爱了,便决绝地转身。而她与朱国弼之间,总似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
离开——或许,她还没有想过,抑或是她潜意识里还抱有希望,希望朱国弼能回心转意。
偌大的府邸,一个人到来,或离开,不过是至为寻常之事,如同水滴入海,无声无息。满儿走时,并未引起惊动,除了白门,甚至没人来送她。自满儿离开后,白门的心空落了许久。如今,她虽与朱国弼的其他姬妾歌妓相处融洽,然毕竟隔了一层。而满儿,却是多年的旧相识,也算是这府中她最亲近的人,如今,满儿走了,白门难免感伤。
云外锦书,江山飘逝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白门反复念诵辛稼轩的这句词,觉自己的心,被它轻轻击中,在最初的那一刻。总有一首诗,一阕词,能够打动我们。因它恰好道出了我们的内心。
白门心中,有愁,亦有苦。愁的是长门冷落,檀郎无情;苦的是凄风如晦,转眼变了天。1644年4月,李自成势如破竹,攻破北京,大明王朝覆灭,崇祯帝于煤山自缢。消息传来时,白门正兀自抚琴。那一刻,她的心不由猛然一沉,琴弦亦断了一根。
大明亡了!
——白门痴痴地想着,神情里,流露出几分憾恨,几分不可置信。白门虽是一介柔弱女子,却有男儿般的刚心志气,有拳拳爱国之心。内心深处,白门一直希望大明王朝千秋永固。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关注朝廷动向,其间赋税加重,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以致许多人对大明宗室失望。
然白门知道,出现这样的局面,崇祯亦是迫不得已。山海关外,满人虎视眈眈,崇祯不得不加派重兵。战乱频仍,军需费用亦随之大增,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好加重赋税。白门觉得,一旦李自成的大顺军和满人被牵制住,朝廷必会为百姓着想,减免赋税。
这样的想法,未尝没有道理。然时势多变,白门并未看到这一天,万般期待中,等来的却是大明覆亡的消息。
白门忧愤至极,又感染了风寒,很快便病倒了。斗室之中,一日又一日,一切都未改;然窗外的万里河山,却是乾坤巨变。
白门听闻,李自成进驻紫禁城没多久,吴三桂便因爱妾陈圆圆被大顺军所掳而恼羞成怒,不惜开关延敌,多尔衮的八旗军汹涌而至,向紫禁城杀来。李自成见状,忙弃城向陕西奔逃。
此后,清顺治帝入主中原,执掌全国政权。
转瞬间,天下便落入满族之手。白门更增忧虑,躺在榻上,一双素手,不经意间触到红绫被面,只觉无限幽凉。
罢了,叶红叶绿,关卿何事?
明兴明亡,又与自己何干?
万般无奈之际,白门唯有如此宽慰自己。自己终究是一介弱女子,又能有何作为?白门这样想着,借以宽慰自己哀伤麻痹的灵魂。
不上几日,白门忽然收到柳如是的书信。对于白门,惨淡的时日中,这是唯一的喜讯。她强自支撑着,坐了起来,命斗儿拿过书信,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心中,简短的寒暄后,柳如是向白门倾诉自己的近况。
从这封书信中,白门得知,柳如是的近况亦不好。柳如是虽体质娇弱,骨子里亦是个爱国之人。明朝覆亡后,柳如是不胜悲痛,后来得知一干明朝旧臣成立弘光小朝廷,柳如是心中稍感安慰,劝说丈夫钱谦益做了南明的礼部尚书。然好景不长,很快清军南下。柳如是见明朝大势已去,心中不胜感伤,决定与钱谦益一起投水殉国。
钱谦益年过花甲,得此可人儿,向来对柳如是百依百顺。这次,钱谦益经过一番思忖,亦同意了柳如是的念头。
是日夜,两人于一艘船上摆满珍馐美馔,边泣边饮,只待露浓月冷,酒意正浓时,一起投湖。
柳如是向白门说,此生虽不能同生,能与所爱的人同死,亦是一件幸事。然而,当两人来到船边时,钱谦益弯腰蹲身,试了试水,对柳如是说,今夜水太凉,不宜下水。
柳如是心中疑惑,水凉又如何?
钱谦益唯唯答道:老夫体弱,不堪寒凉。
看至此处,白门虽心中感伤,亦忍不住且读且笑,笑钱谦益痴愚贪生,事到临头,百般借口,还不如一个弱女子果断。
此外,白门心中也感到几分庆幸,若两人真的双双投湖了,她岂不是再也见不到柳姐姐了?
想到此处,白门心中,是有几分感激钱谦益的。
此事之后,钱谦益便投降清王朝,去了北京。而柳如是并不希望他为新朝效力,屡屡劝说,却始终不能改变钱谦益的初衷,心中不胜烦恼,独自留在金陵。
这令白门很是担心,然她自己亦卧在病榻,实在无法前去探视,不由心中有几分遗憾,唯有暗暗祝福她过得好。
看罢书信,白门命斗儿研磨,支撑着起身,来到案前,为柳如是写回信。病了这几日,白门少食懒言,不免体质怯弱,一管狼毫,轻轻握在手中,竟似千钧重。白门抬起沉重的手臂,微微抖着手,在宣纸上写起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白门一面写,一面想到李清照的佳句,内心一片安宁。一张洁白的宣纸,淡淡的墨香,一撇一捺,皆饱蘸了真情。一任世事艰难,沧海化作了桑田,只要有一人,有一人可倾诉心意,便足够了。
炉香弥散,室中尽是清香,宛似萦绕在心头的一抹感伤,若有似无。白门虽体力不济,仍在信中长篇累牍,劝柳如是放宽心,钱谦益心系于她,用不了多久,必会回来寻她。白门这样说,也是为柳如是心中能有个念想,不至再去投湖殉国。
人生于世,总有诸般烦恼,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何必去寻思呢?白门想。她虽然对柳如是的节烈之举感佩不已,但她并不赞同她真的这样做。
自从身体不适,白门便闭门不出,时常卧在榻上,心情好时,读一些诗词歌赋,借以消遣时日。
一个人的内心,所能容纳的人和事务有限。经此国难,加之柳如是的遭际,白门内心,时常为此感伤不已。渐渐地,白门无暇自身,终于暂时忘却了那人,那段情。如今,她终于是她自己的了。
她的心,不再为朱国弼所独占。
朱国弼偶尔回府时,会与众姬妾共进晚餐。白门因身体有恙,便没到厅堂。如此,倒也免去了与朱国弼相见无话的尴尬。起初一二次,朱国弼甚至没发现白门的缺席,时间长了,方才问起。
朱国弼来看白门时,白门卧在榻上,脑中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然,她还是听出他的脚步声。白门仍合眼假寐,心中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朱国弼竟会来看他。一抹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白门仍未开眼。
斗儿撩起纱幔,朱国弼在白门身旁站定,望着白门憔悴的病容,不由慨叹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言罢,朱国弼又为白门盖好被子,才踱了出去。
白门为这一瞬间的柔情所触动,一滴清泪,轻轻滑落眼角。心中一时千头万绪,暗暗想着,在朱国弼心中,自己究竟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吧!然一转念后,白门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真是这样,他怎会这般冷落自己?原本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如今几日才得见一面。凡此种种,都说明朱国弼早已不在乎她了。白门躺在榻上,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此后,朱国弼为白门请了更好的郎中。好在白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情郁郁,加之饮食减少,导致体力不济。白门遵照药方,安心调养了几日,终于面色红润,恢复了体力。同时,白门心中又涌起几分希望,希望能与朱国弼重修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