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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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兴宝(11)

日头快要西落时,他们赶回到村里。李德祥跳下马车,就跌跌撞撞地朝族长家跑去。天井里或蹲或站地聚集着许多人,一见他跑进来,都扭过头来看他,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我爷爷他怎么样了?李德祥大声地叫喊。那些人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李德祥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朝正屋里跑。但他刚刚爬上台阶,就看见保长从黑洞洞的屋门里走出来,直挡在他面前。李德祥停下脚,抬起头来看他。保长也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他。李德祥感觉出来,保长的神色有些不对,悲伤里含着冷峻,愤怒里含着无情。这一届保长也是李姓家族里的人,按辈分,李德祥要喊他叔叔。叔……他茫然无措地说,我爷爷他……他的话还没问完,保长就朝院里挥挥手说,给我把他绑起来。他的话音刚落,聚集在院落里的人一下子涌上来,不由分说扭住了李德祥,并把他按在地下,用绳子捆绑起来。到这时候,李德祥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的确确是惹出了大事,老族长可能真的已经危在旦夕,自己也可能真的要受到族里人的惩罚了……

李德祥被押进了祠堂,关在一间偏房里,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门外看守他。黑夜到来了,屋里没有掌灯,他只能待在黑暗中。外面起风了,气温降得很低,他一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身子虚弱得一个劲儿颤抖。快要半夜时,他实在熬不住了,正躺在地下瞌睡,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让我进去看他一下吧。是父亲的声音。但那两个小伙子却不答应。保长还没有发话,他们搪塞说,我们不敢放您进去。李继堂不说什么了。又过了一会儿,忽然保长的声音传来,打开门。门板很快打开了,一只火把也举了进来。李德祥直起身子,看见火把下浮出了父亲和保长等人的面影。爹,叔……他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让两条腿支撑住上半身,又晃摆着坐下去。李继堂走到他面前,眨巴着两只昏花的老眼朝他脸上看。爹,李德祥嚅嗫着嘴唇说,我爷爷他怎么样了?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继堂就抬起手,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你这个孽障,他又踹了他一脚,你还有脸问出这话?李德祥没有提防,身子一斜,便趴在了地下。李继堂还要打他,保长等人上来拦住了他。再打也没有用了,保长叹口气说,事已至此,我们还是抓紧办理后事吧。听他这样说,李德祥知道李政成已经过世了。他伏在地下,呜呜地哭起来。爷爷,他痛彻肺腑地说,是我害了您老人家……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保长又走上来,用严肃的口气说,德祥呀,无论怎么说,这件事都与你有些关系。李德祥奋力爬起来,在他面前跪正身子,接过他的话说,我情愿受族规惩罚,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没有丝毫怨言。这样说着,他眼前便浮现出自己家内那棵古老的李子树,似乎看见自己被高高地吊在树杈上,被人用蘸水的皮鞭狠狠地抽打……他好像真的被打坏了,身子一晃,差点倒回在地下。保长扶了他一下。是这样,他咳嗽了一声说,虽然这事你脱不了干系,但毕竟……他又看了那几个甲长一眼,继续斟酌着字句说,毕竟你没有亲手伤害到老人家,所以尽管族规不能违反,但我们也不能随意乱来。李德祥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他简直疑心保长在有意为自己开脱。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问自己,莫非他们是在考验我不成?于是,他再次忏悔说,可是我……

保长没等他说下去,就抬手止住了他。德祥,他拍着他的肩说,鉴于你犯下的过错,我们几个人商量过了,他又指指那几个甲长,你要暂时离开李家庄,五年内不许回到这里来。李德祥一惊,你们这是要把我逐出李姓家族了……保长再次打断他的话说,也不过是五个年头嘛。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用心你可不要误解了呀。李德祥想了想,也渐渐明白过来,他们无非是让自己远离李家庄,不再给李姓家族惹事,同时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也好仔细琢磨一下,李家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对待阿胶。李继堂不失时机地上来说,大家已经对你很照顾了,还不快给你伯伯叔叔们叩头。李德祥知道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了,只好再次跪正身子,使劲朝保长他们磕下头去,谢伯伯叔叔……

当天夜里,李德祥就被从祠堂里放出来,或者说被赶出来了。但他还是向保长他们提出,能不能让他参加完老族长的葬礼再离开李家庄?保长没有迟疑,当即回绝了他的要求。李德祥也不再说什么,回到家来,做一些离开前的准备工作。母亲一直在灯下等他。知道他出事后,母亲就没有回自己家去,而是一直在这边陪伴秀雅。母亲还不知道他被逐出李家的事情,看到他回来,长长地喘出一口气,然后便给他做饭。李德祥真被饿坏了,一连吃了几大碗。这是我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吧?他在心里问自己。吃饱了肚子,放下饭碗时,窗外传来第一遍鸡啼声。看着外面有些变白的天空,李德祥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吃的是晚饭还是早饭?母亲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回自己家去了。李德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唇翕动着,几次要喊住她,把自己即将离去的消息告诉她。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任泪水扑簌簌地往外流。娘,他在心里说,您要好好保重自己,等我五年后回来,再来伺候您老人家……

李德祥抹抹泪水,举着油灯来到坑前,伏下身,看着沉浸在睡梦中的女儿秀雅。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妻子林毓春。是的,毓春离开他已经五个年头了,也正是由于她的离去,他才产生了要制作阿胶,救那些陷入疾病水火中的人们的想法,并由此惹出了事端,导致李政成父子一个走进佛门,一个走向黄泉……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样离开后,还有机会重新制作阿胶,让这一埋藏在黑暗深处的宝贝重见天日吗?毓春,他在心里对妻子说,如果你在天有灵,就给我说一句话吧。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来,掉到了女儿稚嫩的脸上。李秀雅被惊醒了,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爹,您起来了?李德祥愣了愣,随即便点点头。他突然有了要和女儿说说话的想法。

秀雅,李德祥抚摸着她的脸颊说,你觉得爹是个坏人吗?李秀雅立刻说,爹不是。李德祥又问道,那你认为爹能做成一件事吗?李秀雅脱口说道,能。随即又问,一件什么事?李德祥说,不要管什么事。李秀雅依然说,那也能,不管什么事,爹都能做成。李德祥再次拍拍她的脸蛋,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李秀雅打了一个哈欠说,您不睡觉了吗?李德祥摇摇头,更加凑近了她说,秀雅,等天明后你醒了,如果看见爹不在身边,你该怎么办?李秀雅马上说,我去找爷爷奶奶。李德祥在心里说,好,这我就放心了。窗外又传来一声鸡啼,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李德祥给女儿掖好被子,看着她闭上眼睛,又一次沉入了睡梦中。秀雅,他在心里深情地对女儿说,原谅爹不能带你,你还太小,还是跟着爷爷奶奶更好。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黑暗处说,再说,爹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鸡叫第三遍时,天空开始发亮了。李德祥背上简单的行囊,又看了女儿一眼,便熄灭灯盏,果断地走出门去。天空中还挂着许多星星,只有东方才露出红艳艳的亮色。李德祥走过大街,来到李政成家门前。一些早起的人正在朝他家走来,身上都披着醒目的孝布。李德祥想象得出,在未来的几天内,李家庄就要举行一个万分隆重的葬礼,只是他不能参加进去,因为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不再属于李家庄,不再属于李姓家族了。李德祥停下来,双膝跪地,朝着李政成的院门磕了三个响头。那些人也停下来,目光漠然地看着他。李德祥爬起来,又朝他们深鞠一躬,便掉转身,直朝村外走去。天空中浮起了第一缕霞彩。李德祥迈开大步,朝着霞彩笼罩下的山野里走去……

二 较量

他说,都快要入冬了,天气还有些发热,更是出奇的晴好,空中没有一丝儿云彩,日头便明亮得耀眼。也没有风,就要落叶的树木站立不动。庄稼差不多已收割完毕,田野显得十分阔大,也有些荒凉。李德祥走了多半天路,渐渐感到口渴了,前后却看不见村庄,也就找不到一口水井。疲惫加之饥饿,他快要走不动了。正想到一棵树下歇息,却看见前面有一片菜园,一簇簇绿中泛黄的叶片招摇醒目,像是等待他前去吃呢。他加快了脚步,一阵小跑来到园外。这是一个很大的菜园,里面种着萝卜、白菜、冬瓜之类的蔬菜,空气中也飘溢出一股清香味。菜园四周围着简易的栅栏,却好像没有人看守。他没有丝毫迟疑,破开栅栏,就进到园子里,扒出一根萝卜,用叶子擦了擦泥土,张开嘴巴,就大口地啃吃起来。别说,这里的萝卜还真脆生,里头的水分也很多,他一连吃下去三根,才觉得不那么口渴了。临走时,他又拔下两根,藏进包裹里,才朝栅栏外走去。但他刚刚走出菜园,就愣住了,他看见一个汉子就站在栅栏外,抱着膀子,正虎视眈眈地迎着他。坏了,他在心里说,这回怕是遇到麻烦了。

汉子果然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不管他怎么解释和哀求,也不肯放过他,非让他到附近的村里去说清楚不可。李德祥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朝村子里走去。村子的规模很大,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的房屋都往一边倾斜,街道也像带子一样弯曲,走着走着,他便迷失了方向,明明看见日头在头顶上悬着,却辨不清东西南北。这个村子是不是叫迷魂阵?他不由得问道。少啰唆,汉子没好声气地说,跟我走就是了。李德祥断定,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迷魂阵,当年,齐国的军事家孙膑摆下了这个阵势,让那个坑害了他的同窗庞涓在这里送了命。以前李德祥只是听说过这个地方,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也被带到这里来了。穿过几条纵横交错的街巷,汉子把他带进一个宽深的院落。

院落里聚集着很多人,一个个光着膀子,正在列队练习武术。随着一个中年人的叫喊,那些人散开队形,两个人结成一伙,互相对练起来。很快,便有几个人被打倒在地下,得胜的人脸上浮出微笑。汉子看着一个倒在脚边的小伙子,随口说,真是笨蛋。小伙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面向他说,你不笨,咱俩来试试?汉子丢下李德祥不管,居然摆开架势,和小伙子比画起来。大家都停下来,围到他们身边看。看到没人注意自己了,李德祥往后退了一步,打算赶快逃出去,但又想到这是在迷魂阵,当年本领高强的庞涓都没能走脱,自己又哪里能够得逞?他摇摇头,只好听天由命了。不一会儿,汉子就被打倒了。小伙子也得意起来,怎么样?到底谁笨?中年人走出人群,对汉子说,二柱子,不是让你看守菜园吗?你怎么回来了?二柱子似乎这才想到李德祥,赶紧爬起来说,师傅,我抓到了一个小偷。听他这样说,人们都朝四处撒目,小偷?在哪里呢?二柱子拨开众人,把李德祥拉到前面去,就是他。

我不是小偷,李德祥急忙表白说,我只是个叫花子,实在口渴得不行了,就扒了几根萝卜吃。人们都向他围过来。你的胆子不小呀,小伙子推了他一把说,一个叫花子也敢偷我们的菜园?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干什么的?有人质问他说,给我们说实话,你一共偷了几回了?李德祥辩解说,就这一回……我今天刚经过这里,昨天我还在南边五十里以外。说到这里,他甩掉鞋子,把一只脚板抬起来,不信你们看,上面还有好几个血泡哩。小伙子看看他的脚板,转对中年人说,师傅,这兴许真是个叫花子,我看师兄又抓错了。他回头看了二柱子一眼,该不是自己不愿看守菜园,才故意弄了这么一招吧?二柱子踢了他一脚,三猴子你胡说八道,明明是这家伙偷了萝卜,怎么会是我抓错了?不信看他这里。说着,就把他抱在怀里的包袱扯下来。随着包袱的敞开,藏在里面的两根萝卜掉了出来,同时落在地下的还有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子。李德祥蹲下身,要去抓那个盒子,却被师傅踩住了。

这是什么?师傅也弯下腰,把那个盒子拾起来,放到眼下看,不禁有些吃惊,这不是一盒阿胶吗?二柱子也吃惊了,你居然有这么值钱的东西,还说自己是叫花子?李德祥又急忙解释说,不瞒你说,这是我自己家里的东西,前些日子刚在南方……师傅围着他看了一圈,自己家里的?你也是东阿人?李德祥连连点头,是,我家住在李家庄,说起来我们都是老乡呢。师傅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春来堂的?李德祥有些语塞,春来堂?这个我也不好说。师傅越发奇怪了,怎么不好说?你不说这盒阿胶是你自己家的吗?这上面明明写着春来堂的字样,你怎么又说不好说呢?李德祥想了想说,是这样,我家原先的堂号不叫春来堂,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前些日子在南方看见这盒阿胶了,才知道我家又在做这种东西了,所以才赶回来。二柱子说,那你还是春来堂的呀。李德祥思量着说,我也纳闷,如果他们真做起来,怎么会把堂号改了呢?听我家祖上说,那可是用了上千年的。二柱子打断了他的话说,既然你是春来堂的人,那我们就不能轻易放你走了。李德祥一惊,为什么?大家没有回答他,但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冷漠起来。三猴子朝二柱子伸出大拇指说,师兄这回算是不简单,居然逮住了一条大鱼。二柱子捣了他一拳说,那是,小屁孩以后好好学着点吧。

李德祥有些发蒙,怎么一说到春来堂,他们的态度就全变了?他惶恐不安地说,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师傅冷冷地看他一眼,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只要抓到了小偷,就让他替抓他的人去看守菜园,直到他抓住了下一个小偷,才让他离开这里。李德祥差点哭上来,天呐,你们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二柱子得意地说,你就老老实实地替我看守菜园吧。三猴子也笑着说,对春来堂的人,我们尤其乐于让他看守菜园。李德祥忽然说,你们就不怕我再吃你们的萝卜?二柱子说,你吃得越多,看守菜园的时间越长。李德祥又说,那我就不会跑了么?三猴子晃晃手里的东西说,我们早就为你准备好了,看这是什么?李德祥一看,原来是一根绳子,难道你们捆上我不成?三猴子说,不用捆,我们只是把你拴在篱笆桩上。说着,就把绳子套到了他脖子里。围在四周的人都笑起来。李德祥两手抱住头,真的悲伤地哭起来。完了,他在心里说,这样一来,我还怎么回到老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