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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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兴宝(21)

自从掌管了济世堂里的事务后,李德淦就不断地朝自己发问,难道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命数?除此之外,你就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其实他也明白,作为济世堂的合法继承人,他早就应该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原想经过逃避和退让,他能成功地绕开它去,可谁曾想,他绕过一个大弯子后,居然又回到了它的起点,再次面临了对它毫无余地的选择。谁让他是李家的子孙呢?老李家既然早就从事了这项产业,子承祖业,他还有什么另外的路好走呢?他逃避得了一时,还能逃避得了一世吗?你姓李,他在心里郑重对自己说,你血管里流淌着李家的血液,你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这件事。大概正是由于这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当每次进到工棚里,经受烟火熏燎经受荤腥浸染时,他才紧紧地咬住牙,没有让自己的愤怒和反抗爆发出来。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恨不得立刻丢掉锅铲,走出工棚走出济世堂走出东阿县城,再也不回到这里来。几乎从记事起,他就在父亲不让他学识字的影响下,迷恋上了武术健身,依靠自己的摸索,竟然小有所成,随后便被远近闻名的孙师傅收为弟子,正式踏进了武术王国的殿堂。在师傅的精心调教和师兄们的帮助下,他刻苦练功,技艺日长,大家都说,照这样练下去,过不了几年,他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武师。但谁又能想到,就在这关键时刻,李家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由于李德祥的残疾,他一下子成为了这个家族关注的中心,成为了一门古老生意的继承者。这太让他感到突然,感到难以接受,感到于心不甘,感到无可奈何,感到焦虑万分了。难道你要被捆绑在这些锅铲和气味中,李德淦一遍遍地问自己,把自己最向往的人生目标彻底改变彻底断送了吗?

在院子里逛荡了一会儿,李德祥又注意到了他,而且明确认出他来,你不是德淦吗?李德淦毫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你怎么在这里愣着?李德祥一认出他,就马上支派他说,他们正在里面熬胶,你快进去看看呀。一听他这样说,李德淦越发不愿回到工棚里去了。这是个什么人?他在心里问自己,是老天派来监视你的人吗?一起这样的念头,他的逆反情绪就上来了,干脆坐到一块石头上,点燃一锅烟,悠悠地抽起来。你怎么能抽这种东西?李德祥冲过来,不由分说将烟杆从他手里夺过去,狠狠地丢在地下,并抬起一只脚,使劲往上面踩踏。烟是害人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他挥着那只受伤的手臂,不住地在他脸前划拉,不去做阿胶却来吸烟,你还是济世堂的人吗?望着他义愤填膺的怪异样子,李德淦真想跳起来,在他胸膛上狠狠地击打一拳,然后掉头走开去。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这个人是被灾难弄成了这种半残的样子,即使他变得再让人讨厌,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想到这里,他把紧攥的拳头松开了。李德祥又推他一把说,那么多人等着阿胶治病,你怎么还好意思在这里闲着。李德淦两手抱住头,真要流出眼泪来。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他告诉自己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李德淦不想再理会他,站起身,掉头朝工棚里跑去。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李德祥张开两手,跳着脚喊叫,这么多蝴蝶飞过来了……

黑蛋从锅灶前转过身,微笑着对他说,二东家,这里也用不到这么多人,你还是歇会儿去吧。李德淦看一眼外面的李德祥,嘴里没说什么,还是要接他手里的铁铲。黑蛋想想又说,要不,你烧火吧。烧火的伙计赶紧站起来,把灶前的位置让给他,自己去干别的活去了。李德淦便在灶坑里坐下来,抓起几根桑木块,塞到灶洞下,随后使劲拖动风箱,把火烧得一派旺盛。东家,黑蛋提醒他说,让火小点,锅里太热了,这是第二锅皮,不能化得太快,按说文火最好呢。李德淦这才明白,自己居然使反了劲儿,赶紧把风箱停下来。黑蛋挥动铁铲,加快了翻搅的速度。汗水从他脸上流下来,似乎连头发上都冒出了热气,赤裸的胸脯上更是明光一片,像是刚被水洗了一般。铁铲在锅里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和皮料的咕嘟声混在一起,别提多么难听了。李德淦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看着黑蛋他们那么紧张地干活,又觉得有些害羞,与他们比起来,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却在这里毫无用处。

东家,这熬胶可是技术活儿,黑蛋喘了一口气说,你得慢慢来,不能心急哩。李德淦望着他由于烟熏而变得红肿的眼睛,不禁在心里哀叹,难道我也要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不成?他摇摇头,又一次发起呆来。他忽然想到,按照李德祥的说法,胶在锅里熬得差不多时,雾气中会有彩虹浮起来,而且看上去有飞龙游走,当这种景象出现时,说明熬出来的胶才是上乘佳品;把这样的胶块放到明亮处,上面会显露出朦胧的人影,有时连男女都能看得清。在他熬胶的过程里,这样奇异的景象他一次都没有看到。那不过是骗人的传说,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李德祥力图留住自己使用的小把戏罢了。李德淦正胡思乱想时,黑蛋忽然又提醒他说,火,二东家,火快灭了。李德淦反应过来,急忙往灶洞里看,果然柴木上只剩下烟雾了。他又拉动风箱,让火苗重新燃起来……

这天夜里,李德淦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工棚里,看着李德祥两手挥舞着一把大铁铲,在一口大锅里使劲翻搅。锅内煮熬着一块块驴皮,随着热水的滚沸,驴皮们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李德祥翻搅得累了,精神一恍惚,一头栽到了锅内,发出着响声的驴皮立刻淹没了他。李德淦赶紧凑到锅前看,竟然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头颅从驴皮下钻出来,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发出无比痛苦的叫声。他的头刚浮上来,一把大铁铲从锅外伸过来,把他挑起来,又迅速按回到锅内,而且使劲往水下捅。他又一次惊讶地看见,那个挥动铁铲的人就是李德祥。水花在自己头边翻涌,咕嘟声也在耳边响得厉害,在那把铁铲的搅动下,他的皮肉正在一点点分解,化成浓郁黏稠的汤汁。他忍住全身的疼痛,再次从水底浮上来,再一次惊讶地看见,一头漆黑发亮的毛驴把他的液体舀上来,直朝它黑洞洞的嘴里倒去。真好喝。他听见毛驴发出呵呵地大笑声。李德淦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不,他抹抹头上的汗水,神经质地叨念着,我不能待在这里,我不想受李德祥的迫害,我不想让那头可怕的毛驴吃掉。望着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他再也不敢入睡了……

第二天,李德淦回想梦中恐怖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处在一种紧张的不安中。好在吃过早饭不久,二柱子忽然来了。见到了身高马大的师兄,李德淦才渐渐镇定下来。二柱子是赶着一辆马车来的,车厢上装着家具和包裹。你怎么啦?一照他的面,二柱子就盯着他说,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这样?李德淦想把自己的遭遇说给他,但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你这是往哪里拉东西?他转移了话题。二柱子神秘地眨眨眼,你还不知道吧?我这是奉了师傅的命令,把东西送到天津去。李德淦急切地问,送到天津去?干什么用?二柱子有意绕弯子,那就请你猜猜看了。李德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猜出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吧,二柱子往四周看看,低下声说,师傅要在天津建立武馆……李德淦一惊,什么?建立武馆?二柱子拍拍他的头顶,没想到吧?师傅已经找好了地方,这不,他指指车上的家具和包裹,让我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李德淦也兴奋起来,太好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二柱子解释说,我这不来告诉你了吗?我出门的时候,师傅嘱咐我说,经过东阿时,对德淦说一声,还是师傅向着你,居然派我专门给你送信儿。李德淦高兴得直想跳,多谢师兄……对了,武馆建成后,我们是不是都随师傅到天津去了?二柱子说,那当然了,武馆建成了,那里就成我们的家了。李德淦叫喊着,呀呀——禁不住在地下翻了个跟头。二柱子说,怎么样?跟我到天津去看看吧?李德淦刚要朝车上跳,却又忽然收住了脚。不行,他摇摇头说,我现在哪里离得开这里?二柱子似乎也才想到他的身份,不无遗憾地说,你成大老板了,不会再和我们这些江湖之人在一起了。听了他的话,李德淦尽管难受得不行,可也无法说出什么来。二柱子失望地叹口气,一个人赶着马车出门去了。李德淦目送着师兄的马车走上街道,越走越远了,泪水止不住流出来。师兄,他在心里朝他喊着,我多想跟你一起去呀……

一连许多天,李德淦眼前都浮动着二柱子远去的影子。想到师傅在天津建立武馆的事,他干活时心不在焉,休息时也闷闷不乐,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这件事情里。李德祥好像也看出了他的心事,不断来到他身边,绕着他的身子走过去,又走回来,似乎永远没有完结。监视我吧,李德淦在心里对他说,早晚有一天,我会从这里逃出去,再也不回来。这样叨念着,他似乎看到了李德祥当年离家出走的情景,仿佛一下子洞悟了流浪江湖的全部奥秘。实在对不起,他在心里对他说,如果我看成你在把我朝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引领,希望你能谅解我。想到这里,他差点叫出声来。

在接下来的这天夜里,李德淦先把一些食物放在供台上,最后一次喂养那只隐在暗处的神物,然后悄悄来到正房的里屋内,来到药祖神农氏的牌位前,从怀里掏出那叠他并没有看过一个字的秘方,摸索着塞到那个红色的小匣子里。德祥哥,他悄声嘟囔着说,请你原谅我,如果济世堂注定不能开下去,那就让这些秘方继续待在黑暗中吧。李德淦似乎听到了附近传来的脚步声,不知道是那只神物在外面活动,还是李德祥他们在朝他走来。他不敢继续滞留下去,轻施一下身上的功力,把自己化作一只夜游的狸猫,敏捷轻盈地跳出屋外,越过院墙,直朝远处的暗夜中滑翔而去。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耳边响彻起来,简直要把漆黑的夜幕震裂成了碎片。李德淦——李德淦——他不知道这声音到底是出自李德祥受伤的喉咙,还是源于自己早就开始聒噪了的耳朵……

三 苦恋

他说,刚吃过早饭,院落里就传来二柱子的喊声,集合啦,大家快着点,到院子里集合。大家放下手里的东西,纷纷朝院子里跑。三猴子拖拖拉拉地随在后面,李德淦从他身边跑过去时,随手拉了他一把,师兄快着点,师傅要训话了。在二柱子的召唤声里,全武馆的人都奔跑到院子里,在他指定的位置上列队站好。虽说时间还早,但日头已经很灼热了,大家多数都赤裸着脊背,日光一照,很快就感觉了燥热。三猴子朝二柱子说,师傅怎么还没出来?二柱子瞪了他一眼,掉头朝堂厅里看。三猴子又转向李德淦,是不是事情又有了进展?李德淦知道他说的是有关英国人的事,前些日子,林则徐在广东焚烧了鸦片,国人兴奋不已,但英国人则恼羞成怒,听说已经对广州发兵了。李德淦思量着说,会不会他们真的打进来了?三猴子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他们是白费工夫,我泱泱大国……李德淦摇摇头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孙师傅从厅堂里出来了,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个老者。李德淦认出来,老者是天津武术界的召集人许先生。许先生,孙师傅拱拱手说,感谢您送来这样的消息。许先生没说什么,叹口气,便匆匆走出了院门。孙师傅目送他远去了,才返转身,迈着大步来到队伍前。大家停止了议论,站得更加挺直,等待着他开口训话。孙师傅两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几趟,突然停住脚,轻声问大家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吧?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也是刚听许先生说,孙师傅猛地提高了嗓子,英国鬼子没有打进广州,却沿海北上,前天占领了浙江的定海。人们大吃了一惊,都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师傅,三猴子大声说,这是真的吗?孙师傅点点头,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很严重?不等人们回答,他又继续说,还有更严重的事呢。李德淦脱口而出,还有什么?孙师傅说,英国鬼子占领了定海县后,继续北上,昨天夜里,已经打到我们天津外的大沽口了。人们更是惊骇万分,这实在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怎么办?孙师傅朝每个人的脸上看着说,你们说,该怎么办?二柱子率先说,和鬼子们打。人们齐声说,打,把狗日的英国鬼子打回去。孙师傅举起一只手,义愤填膺地说,可是,我们直隶的总督琦善大人,一大早就派人送去了牛羊,还有大批的食品,去慰劳英国人了。大家又愣住了,还有这种事?李德淦不解地说,他怎么去给英国人送东西呢?我还以为是犒劳咱们的守军呢。三猴子气得跺了一下脚,他到底想干什么?孙师傅摇着头说,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可我们知道我们自己,只要英国人敢迈进天津一步,我们就绝不会放过他们。大家又一起说,对,和英国鬼子拼了,誓死保卫天津。孙师傅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们会这样做,大家做好充分准备,等待回击他们的命令。说完,他就转身朝厅堂里走去。人们散开来,但却依旧站在院子里,互相憎骂了一通,才渐渐离去。

李德淦没有回自己屋去,而是径直走进了师傅的厅堂。孙师傅又在屋里踱步,看到他进来,才停下脚,扯扯衣襟,坐到椅子里。师傅,李德淦急切地说,琦善大人怎么能这样做呢?这仗还没打起来,他就做出了投降的架势,这不是长侵略者的志气,灭我们自己的威风吗?孙师傅长长地叹口气,谁说不是呢?也许你有所不知,自打皇上提出禁烟这件事,琦善那帮人就拼命反对,要不是林大人据理力争,说不定还会有多少人被鸦片给害了呢。李德淦摇着头说,琦善他们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他们不是大清国的人?孙师傅分析说,其实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道光爷刚即位的时候,每年走私进来的鸦片才四千多箱,到最近几年,已经猛增到每年四万多箱了,鸦片如此泛滥,光凭几个走私贩子就能搞到今天这种地步?李德淦试量着说,您是说,朝中也有人参与鸦片走私?孙师傅点点头说,正是,这些贪官污吏为了自己发财,才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什么卑鄙的勾当都干得出来的。李德淦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他们和英国人结伙,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