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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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兴宝(34)

第二天,高师爷就带上礼物,在两个衙役的陪同下,穿过大街,硬着头皮朝济世堂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都是你个老混蛋,要不是你让半仙来解梦,老爷也不会下那道禁令,现在又是你,居然觍着一张老脸到人家门上,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造孽,简直是造大孽呀。他真想抬起手,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店铺的门板紧紧地关闭着。高师爷抬起头,又朝那块奇怪的招牌看了一眼。他实在想不明白,李家的招牌为什么做成那个样子?阿胶形状的木板里为什么框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到底又是谁呢?一个衙役告诉他,师爷,他们没有开门。高师爷在心里说,废话,我不知道他们没开门吗?他摇摇头,带领他们绕过店铺,朝李家的院门走去。可千万不要被赶出来,他不无担忧地想,更不要被他们暴打一顿。突然,高师爷一怔,看见李德淦站在院门口,不禁停住了脚。要不要走过去?他急急地问自己,一旦走过去,你的老脸就掉到地下了。但他随即又想,如果你掉头往回走,那你就真要卷铺盖回广东老家了。高师爷鼓起勇气,硬起头皮,使劲把脚迈出去。

尽管是朝着李德淦的后背,高师爷还是抱起两手,不住地朝他晃摆,李……老板……过、过年好……李德淦转过身,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打过了招呼,高师爷心里坦然些了,脸上的微笑却依旧不自然。李德淦往后退一步,一副给他让道的样子。李老板,高师爷只好点明说,鄙人有话要对您说。李德淦还是不明白,有话……要对我说?高师爷赶紧点头,正是。他朝院门指一下,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李德淦越发莫名其妙了,进去?你是说,你们到我家去?高师爷也更加不好意思了,我知道您不太欢迎我们,可……李德淦冷下脸来,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高师爷吧嗒着嘴说,鄙人是受知县大人委托,来和李老板谈些事情。李德淦不解,谈些……事情?你们有事?高师爷连连点头,是,是。并回身看看两个衙役,暗示他们手里都带着礼物呢。李德淦的目光也落在那两个衙役手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有事,你们就在这里说吧。高师爷往四周看看,有些为难地说,这个……在这里,怕是不方便吧……

正在这时,李秀雅从街上走过来。一看到她的影子,高师爷的眼睛一亮,赶紧喊道,秀雅姑娘,我们在和你叔叔说话呢。李秀雅走过来,用淡漠的目光看他一眼,你们说就是了。说完,就从他面前过去,径直走进了院门。望着她消失的背影,高师爷摇摇头,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你们还说不说了?李德淦也做出要离开的架势,不说我要上街去了。高师爷急忙喊住他,哀哀地说,李老板,您、您就给我个面子吧。听他这样说话,李德淦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一只手说,那请吧。说完,他就回转身,直往院子里走去。高师爷朝两个衙役招招手,三个人忙不迭地跟在他后面。来到院子里,正好巧贞从屋里走出来,望着这几个从外面进来的人,也一下子愣住了。李太太,高师爷急忙走过去,朝她深施一礼说,鄙人代表知县大人给太太拜上个晚年。巧贞也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那就屋里请吧。

来到屋里后,李德淦没给他们让座,高师爷也便不好坐下,又看一眼两个衙役手里的礼物,试量着说,鄙人这次受知县大人之托,来看望一下李太太和李老板,这是知县大人托鄙人带来的一点点东西,算是聊表一下心意。说着,他朝两个衙役示意了一下。两个衙役心领神会,一起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往巧贞手里送。李家从来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巧贞正色说,高师爷有事就请说事,用不着来这一套。高师爷尴尬地笑笑,好吧。他又朝两个衙役摆摆手。两个衙役收回手,继续托举着东西,站回到他身后。高师爷又转向巧贞说,李太太,鄙人受知县大人之托,是来向您求一件事情,不知……巧贞立刻说,家里的事情一直由德淦做主,你有什么事儿,就给他说吧。说着就朝外走去。高师爷望着她的背影,吧嗒吧嗒嘴说,好吧。他又转向了李德淦。

高师爷是不是可以说了?李德淦冷静地看着他说。可以了,可以了。高师爷眨动着眼皮,似乎是紧张地思索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说,李先生,老朽先是冒昧地问一句,秀雅姑娘是不是还没有许配人家呢?李德淦随口说,没有。高师爷旋即接过话去,这就好,老朽这次受知县大人之托,就是来给秀雅姑娘提亲的。说完,他便斜起眼睛,悄悄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李德淦一愣,提亲?他疑心没听清他的话。是的,高师爷点点头,再次重复说,老朽就是来给秀雅姑娘提亲的。李德淦警惕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是这样,高师爷解释说,李先生您也知道,知县大人膝下也有一子……李德淦惊讶地说,你是说……阮小驴?高师爷有些羞愧,是,李先生原来也认识他。李德淦还有些不相信,你不会是说,是想把秀雅说给那个……他不敢说下去了,瞪起两眼呆呆地看他。高师爷避开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老朽的……意思……

李德淦大吃一惊,没听完他的话就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你这个老混蛋。高师爷举起两手,李先生不要激动,我这也是一番好意呀。李德淦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他娘的竟然……我真想抽你两个嘴巴。那两个衙役也紧张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过来帮高师爷一下。你们不要动,高师爷急忙朝他们摆手,李先生是和我说着玩儿的。李德淦松开他的衣领,顺势把拳头砸在桌子上,你们这些……竟然想出这种……简直……高师爷站稳身子,撩起衣袖,擦擦头上的汗珠,李先生,您也明白,我这也是……唉,没有办法呀。李德淦朝屋外看着说,阮若俱,你这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高师爷摆摆手说,李先生息怒,不管成不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俗话说,一家女百家问嘛,何况秀雅姑娘还真的没有婚配,就算我们少爷配不上她,也是……李德淦愤怒地说,住嘴,你们那个阮小驴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想……你们以为衙门里的人就可以横行霸道吗?你们以为做个知县狗官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好了李先生,高师爷又把两手举起来,这些您骂得都对,都在理儿上。他看看那两个衙役,又改口说,我也算尽了自己的力了,回去总算可以交差了。李德淦义正词严地说,你回去告诉那个狗官,他就别再做什么美梦了,这件事就是天塌下来,也休想变成现实。高师爷点头说,好好,我回去就……说到这里,他又皱皱眉头,我劝李先生还是冷静下来想一想,最好也征求一下李太太和秀雅姑娘本人的……李德淦抬手止住他,好了,想走你现在就走,等我改变了主意,你走得就没这么好看了。高师爷赶紧起身,好,谢谢李先生对老朽的体谅。说完,他就带着那两个衙役朝门台阶下走去。原来你们……巧贞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身子不住地颤抖。嫂子,李德淦过去搀她一下,他们……巧贞悲愤地说,我都听见了,他们简直就是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高师爷又想朝她解释,李太太……巧贞指指大门口说,滚,赶快给我从这里滚出去。李德淦把他们的礼物一件件扔过去,把你们的脏东西拿走。两个衙役看看高师爷,又走回来,从雪地上抓起礼物,磕磕绊绊地往外走去。

在院门口,高师爷又停住了,回过头说,对了,我还忘了告诉李先生,我们知县大人说……李德淦断然挥手说,不许你再说了。高师爷顾自说,这句话或许对李家很重要,要是做成了这门……我们老爷就取消杀驴的禁令,让你们重开阿胶店。李德淦走上去,横眉立目地说,你回去告诉那个老混蛋,济世堂就是永远不开张,我们也不会把家人送进你们那个狗窝里去。高师爷沮丧地长叹一声,低下头,灰溜溜地朝院门外走去。就在这时,李秀雅从后院跑进来,好奇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吵什么呢?我在那边就听到动静了。高师爷眼睛又一亮,似乎在大海里看见了救命稻草,秀雅小姐……李德淦急急地朝她叫,秀雅,别听他的话,快回屋里去。高师爷也急不可耐地说,秀雅小姐,只要你嫁给知县大人的儿子,你们济世堂就会重新开张。李秀雅惊讶地张大嘴巴,你说什么?李德淦冲过来,一把拖住她的胳膊,秀雅,不要听他胡说。巧贞也抓起一把扫帚,奋力朝高师爷身上打来,你这个老混账……高师爷一边朝门外逃窜,一边大声叫喊,秀雅小姐,知县大人说了,只要你答应了这门亲事,就让你家的阿胶店重新开张……

他说,正月十五一过,街上便又重新冷寂起来,好像前几日的喧嚣不过是梦中的情景。天上也落起了雪花,刚让人感觉到一点的热乎劲儿也倏忽而去,冬天的寒冷似乎还不肯罢休呢。一整天,李秀雅都有些郁郁寡欢,两眼望着屋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巧贞来喊她吃饭,她似乎都没有听见。往年的这个时候,济世堂早就开工营业了,而且会忙得不亦乐乎,过不多少日子,李德淦就会把一两千斤上好的阿胶运到张秋,通过船只发往药都安国,不用费多大劲儿,便会被各地的客商抢购完毕,而且还会接到许多订单,可是今年……本来李德淦打定主意去口外走一趟,可还没有来得及上路,就发生了现在这件事,即使他能到口外弄来驴皮,制胶的最佳季节也已经过去,再说还有县衙门的封锁,哪里又能让他运进来呢?看来一切的办法都不灵了,济世堂真正是山穷水尽了。

作为店铺的老板,李德淦虽然没有表示什么,可李秀雅从他屋里彻夜不熄的灯光里,明白他在经受着怎样沉重的煎熬。其实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李德祥为了店铺为了阿胶,就经历过许多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现在又轮到本来要逃避却最终逃避不掉的李德淦了。她忽然想到了门楣上面那个奇异的招牌,那个被框在木头阿胶中的人,也许那根本不是人在阿胶中获得生命健康的寓意,而是表明了自己一家被阿胶所绑架和囚禁的宿命。想到这一点,李秀雅的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如果这真的是你们李家的命数,她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没有属于你的一份吗?是的,你是地地道道的李家人,也就是说,那个被框在木头阿胶中的人不也是你的影子吗?这样一想,李秀雅似乎知道该怎么打发自己的人生,该怎么对待来自县衙门里的那个荒唐要求了。经过一整天的痛苦思索,她觉得自己的确是长大了,长大到足以能挑起李家的重担了。想到这里,李秀雅不想再做丝毫犹豫,勇敢地站起来,打开屋门,对着外面的家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嫁、给、那、个、痴、呆、儿。

李秀雅明白,“我嫁给那个痴呆儿”,这句话是一个宣言,是自己对家人、对这个世界所作出的郑重承诺。“我嫁给那个痴呆儿”,不仅是她对自己爱情的选择,同时也意味着她对自己人生的牺牲,所以尽管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泪水。她的家人一个个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一天之间就由快乐少女变成了忧郁少妇的人,一个早就失去了母亲随后又失去了父亲的人。巧贞颤抖着嘴唇,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德淦就趔趄了一下,差点坐倒在地下。你说什么?他站稳身子说。我嫁给那个痴呆儿。李秀雅又说了一遍,语气越发平静下来,就像说“我吃饭”一样平常。混账。李德淦大叫一声,挥起手,就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李秀雅没有站稳,扑倒在地上。李德淦呆住了,一家人都呆住了。李德淦看看自己的手,猛地拍在自己头上。秀雅,他蹲到地上,使劲去拽她,我怎么……李秀雅再也忍不住,七叔……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秀雅,巧贞奔过来,使劲摇晃她的身子,告诉我,你刚才是说胡话,对吗?李秀雅又把头伏到她怀里,娘……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快告诉你娘,翠姑也催促她说,你是说着玩儿的。李德淦朝后退去,我们都没听见,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李秀雅猛地抬起头,不,你听见了,你们都听见了。李德淦还是顾自往自己屋里走,刮走了,它已经被大风刮走了。李秀雅决绝地说,如果你们没有听见,那我就再说一遍。她仰起头,对着阴霾的天空大声说,我愿意。李德淦又返回来,拚命摇摆着自己的手,不要说,不要说,求求你了秀雅,不要说……巧贞捂住她的嘴说,孩子,你就不要再说了。

李秀雅挣扎着抬起头来,娘,叔,婶,我都想清楚了,你们就让我这么做吧。李德淦跺着脚说,不,我决不让你这么做。李秀雅争辩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李德淦反驳她说,不是,你这是屈服那些混蛋,你这是葬送自己的幸福。李秀雅打断他的话说,我愿意,为了济世堂。李德淦毫不客气地挥挥手说,去它的济世堂吧,这个狗日的阿胶店咱不要了,永远也不要了。李秀雅挣脱开巧贞的搂抱,要去捂他的嘴,七叔,不许你说胡话。李德淦拨开她的手说,我没有说胡话,打一开始我就憎恨这个阿胶店,它毁了我们家多少人呢,够了,已经足够了。他也仰起头,朝着天空喊道,不要了,李家再也不要这个狗日的济世堂了。李秀雅扑倒在地,使劲抱住他的腿说,求求你了七叔,别再说了,咱家那些牺牲不能白白做呀。李德淦的泪水汹涌流出来,不能再做了,再做我们就没有尽头了。李秀雅突然站起来,挥起手掌,也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下,我看你才是混账呢。李德淦摸摸自己的脸,一时有些愣怔。你可以不做,李秀雅也跺着脚说,但你管不了我去做。说罢,她就往自己屋里跑去……

……

他说,李秀雅不想让这件事再出什么意外,向高师爷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后,立即把结婚日期定了下来,等李德淦接到了阮若俱的聘礼,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婚礼举行这天,巧贞亲自动手,给李秀雅梳洗打扮,一点点把她装点成一个新娘的模样。在李秀雅的记忆里,巧贞就像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待她,所以许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是一个后娘,不管有什么心里话,她都会毫无顾忌地对她说。大概也正因为这样,巧贞才会对她的选择感到悲伤,一边帮她梳理一边不住地流泪。娘,您别难过,李秀雅安慰她说,反正女人都有这么一回。巧贞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可我的闺女,这是嫁的什么人呀。李秀雅摇晃着她的身子,娘,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再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您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巧贞抱住她的头说,可真苦了你了孩子,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李秀雅依偎在她怀里,望着窗外飞来飞去的鸟儿,心里并没有多少惆怅的感觉。不管怎么过,她淡淡地说,不就是打发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