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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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一个游荡在东方大地上的幽灵(后记)

神秘的机缘

写作这样一部还算得上厚重的书,真的与我是一个东阿人这个既成的事实分不开。

但在此之前,我绝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地域作家,尽管从我从事写作的那天起,就给自己作品故事的发生地严格限定了那个叫“乌龙镇”的地方,换句话说,我是那么强调地域写作的一个人,可在类似“鲁军”“陕军”和“湘军”那样称谓的文学队伍中,永远不可能找到我的影子。明确地说,我的乌龙镇并不是现实世界中所可能存在的地方,它不具备任何地理概念上的村庄所具有的文化特色和风俗习惯,它纯属我的文学创作,是我的心理、精神、思想甚至梦境和幻觉的产物。但同时从另一个方面说,乌龙镇又具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化特色和风俗习惯,因为我毕竟生活在这个活生生的社会上,纵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不受到它的影响,就像我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所以当有人告诉我,他在我的作品里发现了他所熟悉的人和事时,我无比欣慰地告诉他说,这就对了。我想,我在文学上所一贯追求的那种“普遍”意义,从某些方面讲,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和途径来实现的。

回到《天宝物华》的写作上来。几年前,作家瞿旋来到聊城,为他即将写作的《武训大传》收集素材,我陪同他在鲁西大地上行走。看过了黄河故道、运河遗址以及山陕会馆、光岳楼等古迹,瞿旋感慨地说,鲁西的文化资源还是挺多的。顺着这个话题,我们较为深入地交谈了一下。你是东阿人,他有些纳闷地说,为什么不写一写阿胶呢?也许就是他这句不经意的话,将我内心深处一扇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的门板打开了一条缝隙。送走了他后,我在回返东阿的路上,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在心里郑重地问了自己一句,是呀,你会来写一写这个属于你家乡的神奇之物吗?

因为我是地道的东阿人,关于阿胶,我相信自己还是能够说一说它的一些情况的,我的妻子就长期在生产阿胶的企业里工作,有很多的时间,我们的话题都会有意无意地与它相关。有时外出,当别人询问起有关阿胶的事情时,我也会充做内行地和他摆谈一番。也就是说,无形当中,我已经差不多快要具备了写作关于阿胶作品的能力,只是我自己并不明确地知道罢了。也许这就是我所说的“机缘”,或者说是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宿命,由于我是东阿人,由我来为阿胶做传或许是再正当不过的一件事,如果换一种说法,那就是我不为阿胶做传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呢?

让我有些没有想到的是,省作家协会也十分重视这个题材的创作,作为这一年山东省的重点作品报评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天宝物华》(当时叫做《阿胶大传》)的创作计划竟然得到在京专家学者们的首肯,成为山东省获得扶持项目两个名额中的一个。接下去,更出乎我意料的是,由写作《天宝物华》起头,我进而更多地关注起与鲁西文化资源相关的一些题材来,几乎与《天宝物华》同时,又不期然地完成了长篇小说《曹植大传》,随后又完成了长篇小说《天河》,还有接下去正在创作中的长篇小说《霍乱年代》(或名《鲁西:1943年》);期间,我还完成了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帝国诗子》(四十集)、电影文学剧本《重托》(它们皆属于我的“本土文化”系列)。《重托》也是阿胶题材作品,描写抗日战争时期,东阿的抗日工作者冲破层层阻挠,去延安向党中央、毛主席赠送阿胶的动人故事。剧本获得国家广电总局的批复,列为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献礼的影片,摄制组快要成立了,报纸也把消息发了,但由于其他一些原因,影片最终没有能够完成,成了我一件不算太小的憾事。

穿越幽深的历史丛林

尽管我对阿胶说得出一二三来,但真要写作这样一部大部头的作品,我所掌握的资料还远远不够,好在我有作为一个东阿人的天然优势,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并不多么困难。但我还是低估了前期的准备工作,随着堆积到案头上的素材越来越多,我渐渐对阿胶这种对我说来的身边之物有了不同的认识,或者说我以前对阿胶的认识还那么不够准确,或者说作为平常人的我实际上并不真的了解阿胶。我开始意识到,我像一个走入了历史丛林里的探路者,正在越过一棵棵快要遮蔽了天空的树木,一片片看起来平静温顺其实凶险无比的沼泽,一座座布满了崖谷、飞瀑和积雪的山峰,慢慢走进到一个对我说来是那么陌生而奇特的神秘之地,一个足够让我产生诸多感慨和吟叹的异常领域。

其实,这种感觉的来源,除了阿胶诞生的年代过于久远外,主要还与它和许多年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事件和人物具有一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分不开。我不能不惊讶地看到,一些影响了历史发展进程并为我们耳熟能详的事件,其背后的推手之中,竟然时隐时现地闪烁着它的鬼魅影子,一个原本出生于草莽民间的平常之物,到底由于什么原因走进了宏伟的庙堂,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时决策者的命运,以致影响到国家、民族的演变和走向,一直是我充满无上兴趣的地方,也是最让我产生无限遐想的地方。有时我甚至不无根据地设问,如果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一种东西,那么中国古代近代所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那种状态,可能会是一种稍稍有些不同的样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绝对是一个如鬼如魅的精灵之物,在漫长的历史暗夜里,当一切都附着在一条既定的链条上向前运行的时候,只有它脱离了那条锁链,而且飞闪腾挪,在灰黑的天空上划出一道美艳无比的亮光,然而又倏忽间熄灭遁失,让人无从把握它的神秘影像,捕捉它的吊诡踪迹。想到这里,我不能不心生一种惊悚之情。

正因为它有了这样不同凡响的身世,几千年下来,它已经不再是一种平常的药物,更不是一种致人发达的宝物,它甚至不再是它自己了,随着古老传统文化的凝聚成形和发扬光大,它已经变成了这种文化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一个不可或缺的中间部分,或者干脆说,它已经修身成了文化自身。不要把它仅仅说成是健身保命的东西,更不要把它与什么养生求道勾连起来,可以毫不客气地说,那样看待它不过是一点点皮毛之见,就像面对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如果你只是盯住她的色相而止步不前,那除了说明你的浅薄无知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其实它天生具有儒的怀柔和进取精神,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它以自己强健的生命力度过一次次危机和苦难,更以自己宝贵的肉身去拯救别人,而这样的行为和结果,不仅使他人获得了生存长远的希望,更重要的是它自己有一天也脱胎换骨,一改稚拙淳朴的原有模样,涅槃升华为另一种更具精神意义的存在物,到这时候,它身上闪耀出的那种“道”的熠熠光彩才终于照亮了我们,映红了世界。于是,博大精深的古老文化殿堂里便有了它的一席之地,不仅如此,未来文化的蜿蜒走向或许还会受到它的影响也未可知。如果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它所具有的“道”的品行,它与天地和谐共生的崇高境界,我们才算是触摸到了它诉说给这个世界的一点点要义。

有了这样的感悟,我不得不从一个有关具体药物的故事中挣脱出来,更多地去关注那些富有文化色彩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阅读了许多古代经典作家的书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要旨、功用、遭遇和对未来的意义,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新的理解,看待社会和世界的方式不再仅仅局限在意识形态的狭窄范围内,而有了一个更为广阔更为科学也可能更为接近事实真相的态度,有些困惑了我许久的问题也似乎终于找到了答案,对国家对世界对人类未来的走向也有了一个基本的把握。这样的工夫没有白费,结合我在上面说过的那些话,你就会知道,我之所以这样做,不仅是为我的写作对象寻找到一个大的背景,而是要进一步认识这个对象自身,把它所可能包含在内的价值和意义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尽可能全面完整地体现出来。怀着这样的态度,我回过头来再看所要写作的这个题材,便也有了与以前决然不同的构思和写作角度,未来作品呈现出来的样子也就与最初的设想大为不同了。

东方主义的诠释

按照我当初的构想,这部书是为阿胶来作传记,所以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收集有关它的家事传说、工艺传承等方面的资料,在这样的基础上写作这部书,其格局和架构要比现在的完成稿小得多,还没有把阿胶这个东西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和演进,与文化信仰的遭遇和危机结合起来,所以有些小打小闹的意思。

两年前,为拍摄《千年古县》节目,中央电视台大型电视栏目《发现东方》的总制片人张林来东阿,我们进行了一番较为深入的谈话,其中谈论最多的内容便是文化,更明确一点说,是东方文化。在此之前,我已经读到过著名学者王岳川教授那本在世界上颇有影响的著作《发现东方》,当我说到这一点时,张林点点头说,对,我们这个栏目就是受到王岳川的启发而设立的。他进一步对我说,设立这个栏目的初衷就是站在东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前沿制高点上,对以中国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化进行反思发掘,以鲜明的态度将长期以来处于被埋没和忽略状态中的东方文化推到一向自大的西方人面前,逼着使他们用平视的眼光看待东方,认识东方,恢复东方文化在这个世界文化体系中的作用和地位。他无限感慨地说,在西方,连一本我们自己翻译的《易经》都找不到,凭什么让西方人客观公正地对待我们,要主动走出去,除此之外,妄图让西方人客观公正地认识我们,是办不到的。我明白他的意思,所谓“发现东方”是我们东方人自己要做的一件事情,在当下世界一体化,西方对东方采取咄咄逼人进攻态势的今天,这种努力是多么来得及时多么难能可贵啊,也是多么需要我们紧迫去做的一件事啊。

这场意想不到的谈话,似乎又给了我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我要做的工作不仅是把阿胶放在中国文化当中去认识,还要把中国文化放在东方文化乃至放到整个世界文化当中去认识。在这一切还没有思考清楚之前,我果断停下了正在进行中的写作,又一次进行了大半年的读书和思索。随后,我毫不客气地推翻了已经写作二十余万的初稿,重新构思,改换了许多故事和人物,连同结构也重新加以调整,尤其是与阿胶工艺相关的内容都尽可能删掉,同时大面积增加了异族入侵(清军入关、鸦片战争等)导致不同文化相互碰撞并影响到人们生活方式和心理习惯的文字,这样作品所释放出来的信息量是原稿所无法比拟的。

为了较为形象地体现我现在的构想,我不仅要让阿胶真实可信地参与到那些影响到中国历史演变的重大事件之中去,还要艺术化地把我的思想、观念通过故事和人物较为完美地传达出来,这无疑增大了我的写作难度。问题其实并不在我要尽可能正面地去写那些我所不熟悉的历史事件和宫廷礼俗,而是怎样找到一种让作品主题获得提升让思想获得深化的途径。我希望读者读到比如老驴爷那个关于“驴”的传说,李继焕梦遇“太岁”的情节,甚至包括那个“人在胶中”的奇怪招牌等等(还有很多)内容时,不要轻易放过它们,如果非要让我说句不愿说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这些地方其实暗含了解读这部书的“钥匙”,如果你忽略了这些看似荒唐的地方,那你就不可能读懂这部书,我埋藏在书里面的真实用意你也就无从得到。

意犹未尽

在上面这个思路引领下的写作,似乎线索越来越繁多,故事越来越复杂,人物越来越纠结,冲突越来越激烈,当写完这部书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我才只是开了一个头,真正重要真正精彩也真正能体现作品主题思想的部分其实还没有展开,因为东西方文化真正大规模的激烈对抗和较量还是进入20世纪之后的事,民族危机和国家存亡的生死考验都没有真正到来,人们也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受更为严重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及心理习惯的冲击和磨难,也就是说,真正为我们带来痛苦和欢乐引我们思考和共鸣并具有可看性的好戏大戏我还没有写出来。我有意使用一个更为恰切更有意义的名字《东方之梦》作为书名,同时将这部书写成三卷本,用大约一百二十万字的篇幅去呈现这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现在出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天宝物华》只是它的第一卷,关于下面两卷的故事和人物都差不多已经来到了我笔下。但我不知道是否能把这件事做完。在我固有的观念中,还是更为看重我的“乌龙镇”系列小说,它们更适合由我来写,更能传达我的思想意识和美学观念,更具备文学价值也更值得我去写,所以它们永远是我写作的对象。写作这部《天宝物华》,还有《曹植大传》《天河》以及《帝国诗子》等,耗费了我过多的精力,也耽搁了我太多的时间。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看见我的“乌龙镇”系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许多故事和人物都在急不可待地朝我呼唤。我不能无视它们的存在,所以《霍乱年代》才写了一半,我就止不住停下来,满怀激情地去写“乌龙镇”系列中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无处栖身》了。我要让这些憋屈了太久的故事和人物尽快来到世界上。

《天宝物华》(包括《东方之梦》的以后各卷)真的不是一部关于阿胶的传记,它其实是一部关于国家发展和演进、民族生存和危机、社会殖民和掠夺、文化碰撞和传承等方面的书。当然,看过这部书后,你会说阿胶不就牵连着国家民族的发展和演进、生存和危机,不就传达着社会文化的殖民和掠夺、碰撞和传承吗?如果你真的这样说,那我就欣喜地告诉你,你真的读懂了这部书,不错,阿胶就是东方国家和民族的一个缩影,就是东方社会和文化的一个象征,在它如鬼魅一般通灵的身上,有一切东方大地的起伏和褶皱,有众多东方家国的遭遇和劫难,有全部东方文明的暗淡和辉煌,有所有东方人的悲喜和不屈。当你读完了这部书,我会真诚地向你说一句,谢谢你,我亲爱的读者。

感谢赵德发先生百忙中为本书作序;感谢所有关心这部书的老师和朋友们,我会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