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一个老饕的美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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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鱼蒿PK鱼腥草

如果推举中国美食形象大使,非苏东坡莫属。且不管他是否是帅哥,有谁如他那样会吃会做又会发明新菜肴?且不说东坡鱼东坡肉的荤腥,就连素菜野菜,他也写得如诗如画:“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蒌蒿,就是长在沙洲江滩上的时令野菜。

乡下人不说这叫蒌蒿,称之为鱼蒿,说浅水里的蒿子叶,鱼儿吃了不生病,看来不仅仅是人喜欢吃了。

在巴蜀,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植物,一到江南,就被它俘虏了:喜欢那细细的茎——从土红色渐变到茶绿色再过渡到粉绿,节节延伸着它细细长长的对生叶,除掉叶子,吃的就是嫩茎。最常见、最简单的吃法是用少量的水,将咸肉丝煮熟,只剩余一点点水的时候,将洗净的摘成一寸长的蒌蒿投入,不放盐,不放油,也不放其他作料,急炒几下,刚刚断生就装盘,要的就是蒌蒿茎杆的清香。

这时候,你看到的,是一盘红绿相间的细丝,想起古代少女,蒌蒿如青丝,咸肉如红唇,这是小家碧玉的聚首,素颜朝天,红绿满眼。未入口先是淡淡的药香,悠远的清气,带来田野的水汽与清幽。进入口中,是淡淡的咸味,浅浅的油荤,脉脉的清香,更有浓郁的蒿子气味,还有几分冬天惭愧远去的羞涩。在冬春之交应运而生的味道,从我们开启的嘴唇,进入我们的口腔,在舌齿间徘徊,荤素相依,咽下之后,整个身心都像是在拥抱春天。

素食者可以用干子炒蒌蒿。但是,洗净摘好的蒌蒿段子最好用盐揉一下,挤去盐水,因为要蒌蒿进味,就要事先加工,这样才有滋有味。热锅辣油地倒下蒌蒿,趁着蒿子还没变色,再放进茶干丝,急炒装盘。茶干的韧性与蒌蒿的清脆相得益彰,更觉爽口。

更有滋味的是蒿子粑粑,用的却是蒌蒿的下脚料——蒿子叶。当然,以尖端的嫩叶为好。摘下来洗净,搅拌进糊状的面粉里,充分搅合后,锅里放少许植物油烧热,缓缓地将混合物倒进锅里。最好提着锅转动,使菜糊均匀受热。碗大的粑粑两面微黄,面饼里一棵棵蒿子叶尖清晰可见,如雪藏,裹着一支支黄山毛峰,多是两刀一枪的“兰花”,清幽里带几分雅致。

软软的粑粑咬上一口,陈年的麦香里开始有丝丝的苦,淡得若有若无的,还没回味过来,就清香沁人了。绵绵实实的口味后面,是淡淡的回味甜,有几分小家子气这就是寻常人生的滋味,酸甜苦辣咸,什么都如过眼烟云,单薄如山岚的雾气,不会持久地留存一种味道。

江南人吃鱼蒿,无论是炒茎还是吃蒿子粑粑,都讲究个嫩字,杆子要嫩,叶子也要嫩。所以老百姓说“二月芦,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文人雅士用诗词说话:“听说河豚新入市,蒌蒿荻笋急须拈。”一个“急”字,十分形象,将吃蒌蒿的迫切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我们也是性急之人,却不吃刚刚上市的大棚种植的蒌蒿。头天去乡村扫墓,第二天先生就拿了小铲子去找河滩上的半红半绿的蒌蒿,连根带叶,挖回来满满一编织袋。我担心放老了不好吃,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摘它们。看上去根部有两三寸长,蒌蒿却只有一寸那么短,比芦芽还不如,满以为很嫩的,其实不然,老得真是“掐不动”,一口袋的蒌蒿,可食用的只有一盘。

不久,农村来的亲戚带了小小的一塑料袋蒌蒿给我们。心想已经错过了蒌蒿最嫩的部节,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还够吃一顿吗?没想到的是,倒出来的蒌蒿尽管叶子有些萎靡,那杆子却长得多、壮得多、嫩得多,不大的一堆,也炒了一盘。

问起来,他们说也是清明后摘的,不是连根铲除,只剪地上的部分,放在塑料袋里,浇点水沤几天,杆子更加脆嫩了。

同样姓“鱼”的野菜,在西南是鱼腥草,重庆人叫摘耳根,童年吃了不少。夹起一根,放在酱油碗里蘸蘸再塞进嘴里,如牛吃草,能嚼出浓浓的药汁。

出川求学,落户江南,不见摘耳根踪影,再回故乡,已疏远了对它的情感。有一段日子,我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被填鸭似的灌得腹饱胸闷、气鼓爆胀,只得去医院看病。

妹妹却说吃多了再吃回来,说完神秘地一笑,说是给我买药去。晚上不见药,饭菜照样丰盛,只是当中多了一盘青枝绿叶的野菜——似曾相见的陌生——摘耳根!贫困时用它佐饭,富贵时用它消食,怪名字,怪味道,但它却具有消痰化食、生津理气的功效,是巴蜀人祖祖辈辈无法舍弃的美食。

我于是用筷子夹起,往大张着的嘴里塞。粗枝大叶七戳八捣,赶紧牙关下合,大口咀嚼,切得鸡零狗碎。一股药味直冲鼻翼,难以下咽。过去,是怎样吃得津津有味的?是它们变了还是我变了?“有一天我终于回了家,家已将我容纳不下……”远方游子归故里,身壮了,心大了,眼也高了,习惯了江南佳肴,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粗茶淡饭已不再符合我的口味了。

妹妹笑我忘本,去厨房乒乒乓乓弄一阵,一叠细细碎碎的凉拌菜端上来,红油辣、蒜泥香、花椒麻、米醋酸,还有一点鱼香独特的味——走遍天下,也忘记不了的川香扑鼻而来。摘耳根本色被掩盖了,本身的药香被淡化了。

作料是外面世界的熏染,却无法改良摘耳根的本色。真正认识它的功能是在“非典”期间,突如其来的病毒致人死命,让全国人民谈非色变。就在无药可治之时,台湾首先发现了鱼腥草的功能——清热解毒,可以抑制“非典”。于是,吃鱼腥草形成一股风潮。我开始纳闷了,鱼腥草是什么神奇草?听说居住的大院里有人载种了,近前一看,小小的矮棵,心形的叶面,正面灰绿,背面绛红,扯起来根部发白,有股浓郁的药气。原来就是四川人说的摘耳根啊。

贵州人也称鱼腥草为摘耳根,赤水河一带至今还有儿歌:“摘耳根,遍坡生,我是瓜婆亲外孙。瓜婆从我门前过,摘耳根是我故乡人。”据说在春秋战国时期,鲁班受观音所托,到赤水河畔修建双凤台寺庙。鲁国国王怪他为别国服务,迁怒于赤水人,抓住土著人割去耳朵再杀死。观音心生怜悯,将坟地上长出的草点化为“摘耳根”,供人们作为蔬菜食用。它清香宜人,清脆爽口,可以凉拌,可以炒食,可以烧汤,可以腌渍加工成咸菜……作为药物,它能抗菌抗病毒,消肿排脓、利尿通淋……具有食用价值与神奇药效。当地人感恩,将其叫做“鲁班草”。

鱼腥草从贵州传到巴蜀,称呼可谓五花八门:侧耳根、摘耳根、扎耳根,那是话音有误。宋朝一个走亲戚的农夫生吃此草治好了病,还见西南人用它防治猪瘟——其实这本来就是猪草,大约因此传到长江下游,江南人发现此草长在河边,带有鱼腥味,这才称为鱼腥草。

摘耳根,因为外表的不起眼与异味被许多人摒弃,但是,有德自然香,生病吃药的也不嫌它腥臭了。作为一种绿色保健食品,它已越来越受到消费者的青睐。风水轮流转,野菜也如此。过去,摘耳根是喂猪的野菜,后来成为治病的良药;开始是贫家的桌上菜,而今是饭店的时鲜。那可比吃肉贵,它真正是翻身了。

鱼蒿和鱼腥草,都有异味,都是野菜,都是大自然慷慨的馈赠,时令性很强,但鱼蒿由于有古代名人为其作诗,即使写成蒌蒿,也照样扬名天下。鱼腥草因为一场“非典”,在人类的灾难中异军突起,后来居上,但要走上人们的餐桌还有待时日,仅仅是西南人的喜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