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一个老饕的美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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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辣蓼花PK鱼鲜

房前屋后,栽花种树,这是文人雅士向往的家居生活。然而,高楼下楼道前的空地,大部分被水泥覆盖,露出的部分有限得很,栽了树后哪里还有花朵的生存空间,除非是野花。对,春末夏初之际,预制板与水泥路的缝隙中,就开了许多小花,没开花的时候,只有几棵细长的野草疯长着,毫不出奇。待到它们小小的殷红串串七零八落地显露时,似乎比野草高出一个档次,我于是近前观看。

茎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互生的叶片,前面很尖,渐渐宽起,如肥胖点的柳叶,不过手指长短,揉的时候,发现有点辣。茎细如篾针,有节,有的茶红,有的赭绿,有的青绿,直直地伸出去,再分裂出更细的枝。顶端一穗穗的花,粉红的花蕾比菜籽大不了多少。但一簇簇、一串串的也有几分亮丽。开出的花稍微大点,居然有五瓣,摘下一看,花萼、花蕊无一不缺,粉粉的,娇娇的,极其精致,简直就是一串串梅花,只是没有梅花的虬曲枝干。

“这是什么花?”我问丈夫。

“辣鸟子,能吃。”丈夫一本正经地回答。

丈夫平素不多话,说话不撒谎,废话不多,说出来有几分价值。比如,他说梅山水库是最漂亮的水库,令人值得去观赏。我去了一趟,果然值。他说这花能吃,我不信了,吃什么?它的茎那么细,它的叶那么薄,它的花那么小,即使割一筐,也只能煮出一碗草筋。问他那几个字怎么写,回答说不知道;问他怎么吃,他也不知道。

偶然一次在网上看见与“辣鸟子”花相同的图片,才知道这叫辣蓼花,能吃,但不是直接入口,而是用来做酒曲,所以又叫曲花。农村在黄梅时节采集花朵,按一升泡涨的糯米一升辣蓼花的比例捣碎拌均匀,搓成拇指大小的丸子,滚上臼成细末的酒曲放在阴凉处发酵,几天后有酒香飘出发酵后晒干保存,就能做酒酿,一颗丸子可以做出一斤米的酒酿,还可以做发面、馒头及包子等。据说,辣蓼草还是传统绍兴酒药重要的配方成分之一,不仅因为这类野草野花到处能找得到,在池塘边水沟边更多见,还对稳定和提高酒药的质量提供了保障。

民间传说,当年一个农民在锄地的时候,妻子送饭来了。由于天热,当时农民不想吃。为了防晒防灰,扯了一把辣蓼花,连花带草盖在饭上面。傍晚收工,农民才想起来没吃饭,拿开辣蓼花草,饭里面有些微的水,甜甜的,米饭散发出一种酒香。于是就拿它做酒酿,深度发酵后就是米酒了。

其实,中医早就拿它作为中草药了,说是具有消肿止痛,治肿疡、痢疾腹痛等功效。《本草纲目》中记载:“辣蓼,辛,温。”《别录》中记载:“蓼叶,归舌,除大小肠邪气,利中益志。”《唐本草》中记载:“主被蛇伤,捣敷之;绞汁服,治蛇毒入腹心闷;水煮浸脚捋之,消脚气肿。”《本草拾遗》中记载:“蓼叶,主痃癖,每日取一握煮服之;又霍乱转筋,多取煮汤及热捋脚;叶捣敷狐刺痣;亦主小儿头疮。”

原来只是以为辣蓼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有几分趣味,想不到还有这么多功用。于是,采集一束给学生讲课:大千世界,没有渺小的事物,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长相怎样,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天生我材必有用”,诗仙的概括是有哲理的。

没有比鱼鲜更让离川游子纠结的草了。是的,它只是草,只是野草,却是思乡草,是被人一吃就难忘的、味道特殊的草,几十年来保存在我味蕾上的记忆挥之不去。

很小的时候,父亲做菜,总喜欢在烧好以后,在门口揪几片绿叶切碎了放进菜里,让本来好吃的川菜更使人胃口大开。后来住校,难得吃到父亲做的菜,偶尔回家,因家境越来越贫困,吃菜也不讲味道了,那种草叶没见上过餐桌了。直到离川前回家,父亲在凉拌黄瓜里又放了些绿叶,那滋味很难用语言表达。我用筷子挑起来,问父亲是什么植物,他特意夹了几片放在我碗里,神色黯然地说:“鱼鲜,正宗重庆川味才用它。你到江南再也吃不到它了……”他的眼睛晶晶亮,是悄悄涌出又被克制着没淌下的泪。我放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哭了……

从此,鱼鲜的滋味就被植入我的味蕾中。后来父亲在“文革”期间去世,即使回川,我也吃不到那特殊的滋味。思乡的草里,蕴含着思亲的苦涩,断肠人在天涯的依恋,居然就在那带着药香的草里。

果然,江南再也没有这样好吃的东西,人们连听也没听说过这名字,即使后来相遇的四川人,也多有些惶惑:“鱼香还是鱼鲜?是折耳根吧?那是叫鱼腥草的。”一下子冒出三个名字,我无法把握,上网查、翻书找,都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种。

2005年我到九寨沟游玩,妹妹听说后也要跟去,与我在绵阳汇合。旅游后妹妹又坚持要我回乡去看看,说重庆菜比川北的菜好吃多了,怎么也得回家尝尝。她说的也是,在绵阳住了几天,怎么也吃不出原来的家乡风味。于是我们坐长途汽车回去。越往南走,景物越来越熟悉,竹林包围着的三合院越来越多。突然一个熟悉的地名牌跳入我的眼帘——思居,读初二时,从云门山的学校回家是步行的,经过了这个地方,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名字太有感情色彩了,近乡情更怯的乡愁涌上心头。

归心似箭的思绪突然被停车声打断,车停在一排乡镇模样的小屋前。司机开门下车,说是要办什么手续。进了其中的一间,我们百无聊赖地等着。突然,我闻见了鱼鲜味,那味道来自车门,不知从哪里来个老婆婆上了车,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蓝布偏衣襟的上衣浆洗得笔挺的,身上还围着一条雪白雪白的围裙,是套着脖子勒着腰身的那种——完完全全是旧时代乡村老人的打扮,时光仿佛倒流。接着,我的目光集中在她双手端的盘子上。一个黄亮亮的木盘上放着几只小碗,浅浅的一小碗里装着凉粉,花椒红油上是一小撮绿叶。就是它,散发出鱼鲜的香味。妹妹二话不说,端下碗来,狼吞虎咽后,还想买一碗,司机上来要开车了。凉粉哪里都有,放了鱼鲜的只此一家,到家让妹妹买鱼鲜,她说城里现在也难找了,只有乡下才有野生的,于是心欠欠的。

大弟在我之后出川,他的故乡情结很深,回重庆或者出差到外地,经常带给我家乡风味的惊喜,不是川味作料,就是家乡风味小吃。有一次与他说起鱼鲜,他拍了胸口打包票,说一定给我弄些来。一天他急急忙忙到我家,从一个快递纸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急匆匆地说:“快把它栽起,我叫朋友用特快专递邮过来的鱼鲜。”

鱼鲜?对,就是那种梦绕情牵的家乡味!我赶紧接过来,栽在一个破脸盆里。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完整的草苗:细细的草棵长不足尺,单叶对生,长圆状披针叶边沿有锯齿,叶片上有细细的绒毛,绿得没有丝毫异色,散发出浓烈的气息,清凉而又带一股药味。很难想象这样的植物能够当作料,但就是这古怪的味道给食物增添了异香。

我生怕它种不活,没想到其实很好养,一两个月后就变得枝繁叶茂了。刚开始时摘下叶尖下面,后来用它烧鱼,每回都将它们细细咀嚼后才舍得咽下,味道真爽,既有薄荷的清爽,也有刺激食欲的特殊滋味。川味是一种家乡味,早已经深入我的胃,溶进我的血,怎能割舍?我还没来得及与大弟分享鱼鲜的收成,他却因思乡太浓,死在一家川菜馆的酒桌上。我的那盆鱼鲜,也莫名地枯萎了。难道江南没有吗?鱼鲜到底是种什么植物?是否有益健康?为了找到答案,我特地写了一段文字发到合川老乡群里:

“我是合川人,现在在安徽,向你们请教一种重庆特有的植物。合川这边叫鱼鲜,与薄荷很相像。吃的时候,切碎了放在豆花蘸水里当作料,还有下面条、拌凉粉都放它,有特殊的香味,似乎是野生的。但是江南没有,跟他们也说不清楚着是什么。这个植物是不是有别的名字?学名是什么?”

想必,群里的文友太年轻,也许,现在重庆人已经不放这种作料,大概,已经没有野生鱼鲜了……一个网名叫冰冷的文友热情洋溢地告诉我,她咨询过有关教授,鱼鲜有人叫鱼香,绝对不是鱼腥草,而是薄荷科里的留兰香,“鱼鲜外观本来就跟薄荷一个样,只是叶稍薄,味不同”。

留兰香!这么美丽的名字!有的牙膏里面就有留兰香,我终于查到资料了。这家伙原来是一剂中药,在西南地区又叫土薄荷,血香菜、狗肉香……曾经读到一篇文章,说云贵地区吃全羊肉汤锅、吃狗肉要就着“薄荷”吃,错了,应该是就着鱼鲜吃。它不仅佐食,而且主治风寒感冒、伤风头痛、利咽喉、口齿诸病,还可消宿食,是生产风油精、清凉油、薄荷喉片、清凉香皂、糖果的原材料。

留兰香,留在记忆深处的幽香,不是兰花,胜似兰花,与你失之交臂后,还能重逢吗?

冥冥之中,有了惊喜,大弟媳突然来电话,说要送我一盆鱼鲜。她是上海人,从来不吃这个,哪来的?她说丈夫在接到重庆快递来的鱼鲜时,就先栽种几棵在阳台的花盆里,说要再给姐姐送几棵的。

但是,大弟去世之后,他家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弟媳妇手术、侄儿大学毕业找工作,几乎一年多的时间在上海,没人管理,花盆里的鱼鲜怎么养得活?她说,离开家的时候,她把鱼鲜养在楼下的花园里,今年移了几棵在花盆里,每天只浇点淘米水,又长好了,知道我喜欢这东西,叫侄儿给我送来。

果然,白色的花盆里蓬蓬勃勃的一大团碧绿,如半个硕大的花球。鲜嫩的鱼鲜枝立叶挺,没有一片杂色。卵形的叶面无数小小的凹凸,如植物外露的细胞;边缘一圈小小的犬齿,每茎都有近尺高了,新的分蘖又在源源不断地吐露幼芽。

望着望着,我泪眼婆娑:鱼鲜的主人已经离开人世五年,他的儿子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公务员,他种的鱼鲜还有旺盛的生命力,是一份家乡情结的延续。“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我不是刺史,令人断肠的也不是美女,而是那些经常用着又被我们忽略的野草。辣蓼花使普通的米饭变成甜酒,鱼鲜使普通的蔬菜变成美食,它们都不是食材,却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再卑微的生命也有价值,这就是我们善待一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