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一个老饕的美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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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山芋麻条PK红苕巴咯

山芋有太多的“马甲”:番薯、甘薯、山芋、地瓜、红苕、线苕、白薯、金薯、甜薯、朱薯、枕薯……我最熟悉的是其在娘家被称之为红苕,在婆家被称为山芋。想起曾经与它们的亲密接触,真是一段伤不起的岁月。现今身在江南,还是以江南人的名义称之为山芋吧。因为是粗粮,是上不得台面的食品,富裕人家用其来喂猪。可是在我的初中时代,就是靠它度过了饥荒。那些日子里,它就是主粮,我吃山芋都吃伤了。

而吃红苕巴咯时我还没有上学,那是奶奶从乡下捎来的,与指头差不多。只是大小长短粗细不一,黑不黑黄不黄,七弯八拐,很不规则,铁一般硬。它看起来难看,但是吃起来香甜,只要一小把,咯嘣咯嘣就能嚼半天,甜甜香香的,那就是童年最好的点心。吃了不久吃完了,我还闹着要,父亲只有将奶奶接进城里给我们做。

在重庆,初冬时红苕就出土了,挑选出光滑细嫩、无虫孔、无破烂的红苕,清洗干净,放到蒸笼或锅里蒸煮,以红苕刚过心为宜,再切成一条条指头大小的长条,摆放在簸箕里,放在大太阳下面晒。没等晒干,我们已经被它特殊的甜香吸引,没人时就去摸几条嚼嚼,韧劲特别大,咬得上下牙都酸疼酸疼的,自然吃得有限。

奶奶把苕干放入密闭的容器里,要吃随拿随炒。在铁锅里用热砂炒了,苕干起泡变酥,就成为微红的、扭曲的、短短的干柴棍子似的东西了,奇香、极甜,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红苕也有变味的时候。

刚进入初中,我还是半大的孩子,住在学校里。中午的干粮是蚕豆,早晚的饭菜都是山芋。不是一个个蒸煮好的山芋——那样也是浪费粮食,通常的吃法是山芋煮包菜。山芋是不规则的块状,不是切出的,也不是剁出的,而是砍出来的。那还真是个技术活:左手托着一只洗干净的山芋,右手举起菜刀,对着山芋砍去,太浅——砍不成块,太深——砍穿山芋伤手。只需要砍到寸把深浅,将插在山芋上的刀一别,山芋块就掉下来了。见过学校食堂师傅砍山芋,菜刀不停地砍往左手,山芋块咚咚地往身下的桶里落,一箩筐山芋十几分钟全部成为核桃大小的碎块,端起来就往开水沸腾的大铁锅里倒。

这时候,再处理包菜也来得及。包菜是铜锤一样的圆头包,大的直径有脸盆那么阔。对付包菜也不需要砧板,提着木棍粗的菜把子,反过来砍几刀,翻过去砍几刀,横竖砍几刀,自然就碎了。倒进山芋锅里煮开,舀进一个个大瓦缸里,就是学生们的中餐与晚餐。每人一碗,连汤带水,连菜带山芋,没油没盐只是有点甜,把肚子里的油水刮得干干净净,人怎么能长膘?至今想起来胃里还冒酸水。

出川以后,终于告别天天吃山芋的腻歪,也不想它,直到在苏北与山芋们重逢。

那是高三时去姑妈家养病,发现那里的学生比我们当年还要苦。他们连山芋也吃不起,更多的时候只能吃山芋干子。生山芋切片晒干后,两三指大小的片子灰白灰白的,除了连带的皮,总有脏兮兮的灰垢与黑色的霉点。

姑妈为了显示她与学生同甘共苦,从食堂买来山芋干子,都是蒸出来的。蒸熟后也没改变它的颜色,依然如白灰色的瓦片。干涩、粗糙、还有苦味,不知山芋的软和、津甜、鲜美到哪里去了?家中还有玉米糊与炒菜,就着山芋干子勉强能填肚子。学生们只有两根葱或者几筷子腌制的山芋叶子,半缸子开水,怎么吃得下?到他们家里看看,清一色低矮的茅屋,顶上居然搭盖着干枯的山芋藤蔓,不知是晒干了当柴火的,还是就用它当茅草盖的房子。

想必是我的厌食让姑妈动了恻隐之心,她是学校领导,便让食堂改善伙食。也不过将山芋干磨成山芋粉,熬出的山芋糊尽管黑了,但滑溜好喝了,做成的山芋粉窝窝头更好吃,有几分甜味与糯感,加上玉米粉做成馒头,居然有点心的感觉。但是,从家里带粮食的同学,依然只有吃山芋干的份。

我对山芋有偏见,以为是增肥食物,其实恰恰相反,山芋里的有效成分能够减肥、健美、防止亚健康、通便排毒。想起出川前的瘦削,简直可以用形销骨立来概括。出川之后我渐渐发福,并没有多吃高脂肪的食物,想来只是没有吃山芋的缘故。

于是,下里巴人的山芋也成了阳春白雪。第一次发现它的魅力,是冬天出门,走到一条小街,忽然飘来一股浓郁的甜香,熟悉而又陌生,令人垂涎三尺。循香找源,我在巷口见一大铁桶,当中一个碗口大的小洞,上面盖着铁盖,盖上有几个熟山芋,旁边一篮生山芋。

原来是卖烤山芋的,不打招牌不吆喝,甜香的滋味就是广告。铁桶上烤好的只是样品,皱巴巴的已经改变了它的饱满。一个孩子拉着奶奶来买,摊主揭开盖上保温的棉垫问:“百合的还是糖心的?”说着拿出一只土黄色的山芋,瘪瘪的皮,软绵绵的模样。老奶奶捏捏,说就这糖心的吧。于是称了一下,居然要一只上等雪糕的价钱。老奶奶嘀咕着付了钱,掏出手帕,裹了山芋,撕开焦黄的皮,甜香更浓郁了。孩子用粉红的舌头边舔边裹,吃得勾引人的味觉,我感到肚子似乎也饿了。

于是我也上前,问小贩糖心与百合的有什么不同。他说糖心的软,百合的面,同时还夸耀一句:“我这还是湾址的哩。芜湖县是红沙质土,山芋特别好吃。”于是我要了一只百合的,果然没那么软,内瓤也没那么红。抓起来烫手,吃起来热乎,面嘟嘟的,有点吃毛栗的感觉。吃下去,那股甜香让人仿佛与自然更贴近,与乡土更密切,比巴蜀的红苕好吃,烤得的更香甜。以后只要看见街头大大的汽油桶,顿时就会想起那热乎乎、甜津津、面生生的烤山芋。

山芋好吃,粗粮有益健康,又能调剂生活,可是不太容易消化。俗话说“一斤山芋两斤屎,拿来称称还不止”,可见吃多了是不行的。何况烤山芋不是到处都有,做起来并不方便。即使家庭有微波炉,烤的也不是那个味道,还有“高射炮打蚊子”的不经济,最好变成干粮,可以随时随地食用。

其实百姓人家早就将它做成小吃,那可是乡村孩子的美食。在老家重庆,我就吃过名之为红苕巴咯的东西,就是当地的红苕——也就是江南的山芋做成的,香甜的记忆穿越了几十年的岁月,我至今记忆犹新。

即使是同种食材制成的小吃,也因民风民俗的不同而产生一些差别。

江南地区做的是山芋麻条,我吃它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过年前夕,一个县里的文友来看我,带来了家乡的土产——山芋麻条。我第一次听说这名字时觉得有点稀奇,等他弄出来一看,红黄色的片片,上面有黑色的芝麻,不像合肥烘糕那样平整,不像南陵麻片那样甜腻香脆。比起红苕巴咯来,它酥松一些,精致得多,好吃得多。

问朋友是怎么做的,他说成本不高,就是费时间。他的家乡盛产山芋,因为是红沙地,山芋特别甜。秋收之后,挑选出大个山芋,放进大铁锅的蒸笼里,大火蒸熟,取出来冷却后,将山芋剥皮,加进炒熟的芝麻,反复搓揉成泥状,然后拍成团,压成饼,放在太阳下晒得半干了再切片。切成片后再晒,彻底干了,用热砂炒出来吃了。机器制作的好看多了,但同样要经过挑选、清洗、蒸煮、切条、晾晒、砂炒等多道工序,只是更好看一些。

咯崩咯崩咬开,哧啦哧啦嚼碎,满口香甜,想必,红苕巴咯的得名就是由此而来的。这东西吃起来费劲,牙口不好别想咬动它。

在倡导回归自然的今天,工业生产的红苕巴咯也大批上市了,美其名曰红薯干,或者叫薯条——比起从国外引进的土豆做的薯条,自然更香更甜。进入各大超市,一律晶莹通亮、颜色鲜艳。口味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吃吃山芋麻条,多了芝麻的香味与合成后的酥松;品味红苕巴咯,多了原生态的野趣,也多了几分土味。这才使人明白,买来的红薯干,少了山芋本身的原汁原味,其中一定有什么添加剂,使人吃起来不太放心。

山芋麻条比红苕巴咯做起来费事,但是山芋麻条比红苕巴咯好吃,属于粗粮细做,江东人的聪明与精细由此可见。只是没有像工厂那样批量生产,属于家庭手工业,想吃得到大街小巷去找。间或有农家挑着来买,成块的大约几块钱一斤,碎块的价格减半,我多买后者,不仅为省钱(太小气了),还因为省事,吃时不也要嚼碎的吗?少嚼多了,省牙劲。

而今,超市与炒货店都有做得很精细的山芋干,虽然紧致,但是不够入味。随着城市管理的严格,街头已经几乎看不见挑担的生意人;随着经济的发展,农民已经进城打工,不再生产这种物美价廉的土产了。不论是山芋麻条还是红苕巴咯,已经不见踪影。工业化的生产怎能给我们香酥可口、风味独特、老少皆益的绿色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