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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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沈香屑——胡适(1)

张胡家族的密切交往

解放初的爱玲是迷茫的。她的新作《秧歌》所引起的注目,多半是将作品的题材定为“反共”,而故事中的世态人情,却不为大众和评论界所关切。她自认到底是上海人,而香港,并没有她在旧上海那么芜杂庞大的读者群。这时,她想到了胡适。

这位五四运动的发起人,是中国文坛当时出名的老好人,“我的朋友胡适之”的说法,几乎成了一句流行语。爱玲同胡适的接洽,其缘由却可以追溯到那个古香古色的文字盛行的年月中去。因为,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同胡适的父亲胡传,自来就曾有过很深的交情。

但爱玲对这段世故,究竟晓得的并不多。她对胡适的印象,来自于家中从她幼年时起,便对胡适作品的重视和赏析。连堕落成性的父亲,都曾亲自买来胡适的著述,郑重地摆在书架上,自然逃不过自幼聪慧过人的爱玲的品读。她七岁时的读物,便是《西游记》,这个年龄,恐怕即使是现代的孩子,也是在能否过了识字这一关上徘徊的年纪吧?

但胡适对于张佩纶对其父亲的提携引荐,却是不敢轻易忘怀的。因为他父亲,也不曾对这份情谊有丝毫怠慢。足见胡氏父子,始终是将张佩纶视为胡家的恩人一般。

这因由起自胡适父亲胡传的郁郁不得志的前半生。胡传,生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后的第一年,未跨入二十世纪的门槛,便已辞世。他死之时,胡适只有三岁八个月。在这个日后文坛巨擘的人生轨迹中,父亲的过早离去,恐怕是偶然中的必然。何出此语?因为胡传本身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字铁花,号钝夫,原名守珊,故一字守三。在十六岁的时候参加科举,本已通过县试和府试,然而从此他虽师从刘熙载,却仕途无门,原因在于,他未能受到当时唯一的做官途径——科举制度的评卷人的赏识,漂泊辗转半生,却再未曾中举。

正如吴敬梓笔下文人的辛酸经历一样,这失意的打击,对胡传而言是刻骨铭心的。男儿有志,皆愿功成名就,兼济天下。奈何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还是报国无门,任一世风流被雨打风吹去。然而他终究不是一个囚笼困兽,不会任凭自己耽溺于娼馆酒楼繁华地,独毁了救世的心胸。

有句话说得好,忠孝不能两全。岂止忠孝,就连夫妻之情,天伦之乐,同男儿志向相比,都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古有苏武牧羊,同妻子隔绝音讯十九年,红妆独守空帷,倒也难为了苏武的妻子。但假使有这样的丈夫,毕竟比嫁给一个流连声色的浪子,还是强上许多。所以,当胡传为了自己的志向,抛下妻儿只身赶赴东北边陲的时候,倒没有记载家人可曾缠磨阻遏过。即便有,他也是去意已决,再留无门的。在他看来,既然自己的文章,难得考官青睐,那么,实现人生理想寄予和宏达抱负的,便只有另一条路,就是通过引荐,去当时谁都不愿去的地方,做没有多少人愿意、或是有能力去做的事情。

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他决定长途跋涉,尽自己绵薄之力,为末时代的国民,找寻一丝维权的希望。彼时,清政府与国外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已多如牛毛,1881年,俄国更是肆无忌惮地又大片侵占了我国领土,进而逼近东三省。胡传本来志在四方,家的小氛围包裹不住他一腔豪情。他无法解脱,只能顺着理想指引的方向一径走下去。于是,刚过不惑之年的他,竟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惊人决定,要只身赴东北报效国家。他匆忙赶往上海,处理了家族在上海经营的店铺,又在同一年,舍去薄面,向一位富商亲戚借了些银元,留在家中一些,自己随身携带一些,于是访天津同乡章洪钧,又见北京族兄胡宝铎。他此行是想托熟人代为引荐给清廷的三品卿 ——吴大澂。而当时,吴大澂已胜任太仆寺正卿督办。他在受任三品卿衔时,在吉林辅佐当时的大将军铭安办理东北边防事宜,遍查边陲要隘,并且协助吉林将军一手建立起靖边军。这位吴大澂,据胡适讲,是一位自学成才的政治家,考古学家和大学者。而历史记载,他是清末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虽然历史的定位同胡适的考证有出入,但无疑,吴大澂是一位专心治学,品行超凡,既能以学问济世,又能凭文治武功安邦的护国良才。能在这样的人麾下效力,想必胡传是心向往之的。

怎奈其族兄胡宝铎虽与吴大澂同年,却不甚熟识,毕竟不能保证引荐的成功,于是建议胡传再去找章洪钧。胡传似没有成行。后来,他的同门姚子良又表明愿为他去请彭福孙通融,因为此人曾授业于吴大澂,总不至没有说话的机会。可是,在这群人的保举推荐之中,张佩纶起了决定性作用。

张佩纶初见胡传,想必也倾听过他的一番报国言论。胡传一向认为中国的大患是在西北,而必始发于东北。对于他这种见识,正确与否且不去评说,但对于当时外患四起的神州而言,也算是颇显宏图大志的高论了。胡传一出言,张佩纶便觉非同凡响。更何况张佩纶本是清流派骨干,曾兼署福建船政大臣,以三品卿衔会办海疆事宜,本是个能干的角色,而他又因福建水师的覆灭而被革职充军过,其离世也是由于八国联军侵华后的精神重压导致的,足见其爱国情操,还是非后世之人所能比拟。所谓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张佩纶之见胡传,虽不能说相见恨晚,把酒言欢,但也一定令张对胡的为人、志向、抱负有所体悟和欣赏。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正是张佩纶这位伯乐,助了胡传一臂之力,恰似那东风,携胡传直上青云。想来,胡家父子对张佩纶的感念,是不无道理的。

而此时胡传的一席话,更是令张佩纶为之深深动容。张问胡:东北偏僻遥远,如果你还没有走遍东三省,身上带的钱财便已用尽,你又该如何呢?胡传当即言道:边防军里面,淮河流域的人自来很多,如果我的盘缠用光了,我就去投边防军,将半年的军饷积蓄起来,就可以再行游历。张佩纶听罢,十分感动,认定胡传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便起身为他壮行,当即写下荐书,向吴大澂引荐胡传。这吴大澂与张佩纶,本是莫逆之交,早在光绪年间,便同驻京师,过从甚密。有张佩纶的举荐,不怕吴大澂不买账。

张佩纶一封言辞恳切的推荐书,后来又附上他致吴大澂的另一封信,皆表明胡传在吴大澂麾下,定会效犬马之劳。吴公看后,想必已经被深深打动。而胡传与他一见面,一番毫无私心的表白,更是令他十分激赏。胡传是这样说的,他并非来求职,只盼吴大澂能给予通行证,助他遍游东北三省,考察边疆地理。吴大澂素来品行高标,闻听民间居然有如此贤能之辈,将国家兴亡,社稷安危真正放在心上,担为己任,岂有不为之感动之理?况且吴大澂系有作为之人,手下毕竟需要这样的人才。从此以后,吴大澂将他对胡传的赏识化为实际行动,每到巡行阅边之时,必带上胡传同往。

胡传是真正想有一番作为的人,不会辜负吴大澂的厚望,自然也不辜负他自己。他意志坚定,加之丰富的地理知识,愈发成为吴大澂的左膀右臂。终于,在光绪八年,也就是1882年,吴大澂一封荐书,向朝廷保举胡传,才使他得以被任命为候补知县。从此,他走上了仕途,并且在东北做过大量实际工作,包括户口调查,土地测量,边地垦务,国界绘勘等。他在为国家效力四年多的时间里,几度遇险,几乎丧命,与吴大澂的友谊也升华到了至高境界。在这之后,他去过台湾任职,仕途可算通达。

而张佩纶的人生道路,此后却开始走下坡路。马江战败,政敌进谗,他被朝廷下旨,要远戍边疆,一去就要三年。可是,张佩纶毕竟人缘极佳,竟不断有俄国人、日本人,乃至蒙古王公替他上访求情。清廷当时不得不重视,只能收回成命,将其遣返张家口。尽管如此,张佩纶的仕途际遇,日后再难平坦了。

然而胡传毕竟是个不忘旧恩的君子。当张佩纶被发配到张家口的戍所之时,只不消一个多月的光景,就收到胡传汇过来的100两银子。其实胡传这个清官未必能聚敛多少资财,更何况一家老小,他也不能总不照应。这100两银子,想必是他平日里积攒下的,礼虽不重,情义却非比寻常。因为此刻正是张佩纶仕途失意,甚至穷困潦倒之时,与当年的胡传如出一辙。张佩纶不计较胡传是不名一文的布衣老秀才,而胡传,也不因一时的政治风云变故,而忘却当初恩公的点化。张佩纶虽曾写信给胡传婉拒过胡公的好意,但对胡的情谊,显然已经心领神会了。

时间一晃又过了五年,感天地悠悠,此时的张佩纶,已是换了一方人间。他还朝之后,投靠李鸿章为其幕僚,不想得李鸿章器重,竟将长女李菊耦许配于他。张佩纶就这样做了封疆大吏李鸿章的老女婿。但这段姻缘的成就,毕竟无伤大雅。因为张佩纶德才兼备,李菊耦也受他珍爱,夫唱妇随,其乐融融,倒也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虽落俗套,却不免令人羡慕的情缘。

而此时的胡传,已经进得京城,之后将要赴江苏繁华之地任职。他路过天津之际,仍不忘前去拜访张佩纶,二人相携交谈甚欢。

可以说,张佩纶的政治前景已经走入了穷途末路,十年光阴,造物弄人,虽然二人的地位,来了个乾坤颠倒,却并不妨碍君子之交的情深义重。

欲寄彩笺兼尺素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了。张爱玲还是时不时喜欢伫立于窗前,只是窗外的街道上,欢腾热闹的人群,仿佛升得比平时高一些的那轮日头,已表明,日后必定是换了一幅人间的图景。她也许跟着增添过一丝淡淡的欢娱的心情,给自己的过往画上一个若即若离的句点。可是她还要谋生,而此时,可供她发表作品的途径,只剩下一份令她对底层人民的疾苦感慨良多的《亦报》。她从1947年7月——1948年7月,整整一年时间,以“梁京”为笔名,连载了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中篇小说《小艾》。这两部作品都已引入政治潮流的因素,可还是挽回不了她唯一的发表渠道——《亦报》岌岌可危的地位,在她离开上海赴香港不久,此报就被停刊了。

政治潮流令她感到时不我待。有人说张爱玲不晓得政治,其实不然。如果她没有政治嗅觉,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创作调整得一如《十八春》和《小艾》般彻底,但未必是她想要的。于是,她穿着不合时宜的过了时的白绒线衫旗袍出席了上海第一次文代会,不知是由于抗拒,还是不喜欢列宁装,还是没有悟到自己的装束会起什么负面的作用,总之,一切令她感到无法释怀,更无所适从。于是她在《亦报》被关闭之前,动身去了香港。可见,她对于自己的去向,有着独到敏锐的眼光和迅速及时的行动,并非如一般人想像的那样不解政治。

在香港,她靠着女作家的名气谋到一职——在美国新闻处任翻译。此间,她翻译的海明威小说又在香港刮起了一阵旋风,被誉为经典。随后,她同红楼梦研究学者宋淇切磋着,写就一部《秧歌》,后又写了《赤地之恋》,还是不免旋即被解读为受美国新闻处指使而作。即便在政治观点上受到非议,如果尚能引起注目,倒也可以成全一个作家的收入。然而,《赤地之恋》连《秧歌》所激起的强烈反响都得不到了。

香港此时开始渐渐在经济和文化包容方面赶超上海。然而未来都市的消费文化,还不是张爱玲可以预见,或者甘心囿于其中的。香港她曾来过,殖民地的旧气息仿佛镶了金边的鼻烟壶,腐败着旧时的遗迹,毕竟还是会令她十分不堪。当初的沉香屑飘离出的不绝如缕的魅惑气味,此时却愈发放纵着她海阔天空的,一如呼吸着早晨刚清醒时的空气一般的情思遐想。而今,文学自由的土壤,似乎在中国,只有小小弹丸之地的一隅,才索性可以容留几分。然而,容纳下自由的空气,也会同时藏污纳垢,一样摆脱不掉那片晦索阴暗的荒凉之感。

这时,她因同美国机构接触,便对美国这自由的土地,产生深切而渺远的向往。天地之大,不会没有文学理想的一片立锥之居。然而她在美国并不认识谁,唯有一个闺蜜炎樱,是混血儿,但也并不在美国。有谁能于大洋彼岸的遥远国度里,给她些指点呢?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关系哲学底蕴的张爱玲,知道自己只身留洋,如果没有贵人相助,恐怕还是会禁不起独自闯荡世界的风霜雨雪,到头来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已没有了退路。踯躅良久,终于想到了胡适。

胡适与胡兰成同姓,但品行却相去甚远。这位大学者,论出身,与张爱玲都是安徽绩溪人。论成名,他们又都是得益于上海沦陷区中虚假的平静。学者大家浑然天成的胡适,早在1939年,就被诺贝尔文学奖提过名。他不但是第一个提倡白话文写作的学者,而且同陈独秀一道,同是五四运动的发起人。在政治上,他曾任国民党驻美大使。

与胡兰成不同,幼年的胡适,家庭氛围和谐幸福,父母恩爱有加。他三岁时,便得父亲胡传启蒙,用红纸上书写的毛笔字教他识文。父亲是教师,不但教他,也教母亲,而父亲忙时,母亲便代理教师一职。良好的家庭教育,使成年后的胡适德才兼备,终于成就了名士大家的凤仪,让他得以与结发妻子相携走到生命的终点。他对西式文明的接受,也不像胡兰成,需要旁听才能不伦不类地敷衍一段学业。他入的是上海的新式学校,接受的是澄明端正的规范教育。

大学者的治学之路,总不会是跟投机二字搭边的。胡适的中国公学,以及赴美留学名额,都是他一径考取的。康奈尔大学的学业,是以农科而始,却以文科而终,可见他对文学之倾情。可以说,从胡适的求学经历能看出他的专一性情,有始有终,最后学业有成,从未入旁门左道经营过毁坏伦理纲常的事务,更别说做汉奸了。俗语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然而在赴美留学考试中,胡适的文章竟考出100分的好成绩。他的过人天资加上后天的勤奋,令近代的大多数学者无法望其项背。

胡适的研究生生涯,是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渡过的,而1917年回国后,他作为正宗的归国学者,登上北大讲坛,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美德和学识,可以锻造出一代先驱。终于,在文学改良运动中,胡适领衔担纲,推波助澜,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推动了历史进步潮流的发展。他发表了中国第一本白话诗集,也是新文化运动领袖之一。学而优则政,抗战初期,他出任国民政府参议员,1938年再度赴美,成为国民政府驻美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