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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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半生缘——赖雅(2)

她欣赏的是这个世界,但希望自己是被男人欣赏的对象。当她发现一个男人正在欣赏她,追求她的时候,她就感到自己爱着这个男人。

她知道,一个月以后,这里也将不属于自己了。她的前途在哪里?又该到哪里去呢?她装着很多心事,实在是想跟他诉说。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便将唠叨的话又收回去了。她只是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痛快地哭一场的样子,然而眼泪终究没有流出来,又让它流到心里去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她一直都在心里想着他微笑时的样子,亲切地鼓励她时,使她浑身都增添了一丝气力。即便天天跟他在一起,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的笑。有好几次,她都想对他说,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我能得到美国出版商的信任吗?我的作品在美国能卖出去吗?但她终究没有问。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赖雅也无法给她确切答案,何必增添他的顾虑?

挥不去的阴影

她默默地对他说,你要走了吗?

他仍然露出那种宽大的慈爱笑容,用手拍拍她的肩膀,鼓励她,并且安慰她说,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她围着一件棕色的披风,和他一起站在铁轨旁。火车已经徐徐开进来了。他跟她做最后的道别,并且在嘈杂的噪音中,有些费力地听着这个带有口音的中国女人用英语跟自己说着什么,却基本没听清楚。但从她温柔的表情里,他已知道无需听清她要说的话。

就快上火车了,他突然看到她从衣兜里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美钞,塞进他的手里。这令他感到十分惊讶,便皱起眉头,用深陷的眼睛诧异地望着她,然后就是莫名感动的一个微笑。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女人,居然会给自己钱?

爱玲从小不缺钱,所以她一贯很自然地用钱来表达自己对爱人的关心。这跟贫苦出来的女孩子有所不同。虽然她也很计算,但对于爱人,往往就是这么慷慨。有鉴于她一生寥寥无几的爱人名单,这么做,也许不算是挥霍无度。可是这么做让她更看不清一个事实,就是这些男人是否甘心吃软饭,或者甘心拖累她。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正爱着,就足够了。她知道赖雅没有钱,否则也不会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给了他。这证明她不是为了钱。

然而赖雅最终还是带着她给的钱上了火车。

总之,她给他带来的除了惊讶,还有深深的感动。

所以,他刚在纽约州安定下来,便给爱玲写了信,对她说,我十月份还会回到麦道伟文艺营。可是那时候,爱玲应该不在麦道伟了。

她就是在这看似困窘又动荡的情境之下,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由于胡兰成跟几个女人的感情纠葛,已被她亲手扼杀。那么这一个呢?是否该留下来?她知道,没有孩子父亲的表态,她无法决定这个小生命的去留。她别无选择,只能写信告诉赖雅。

赖雅收到爱玲的回信,当然是颇感惊讶。这个中国女人带给他的,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但他终究很爱她,爱她的年轻,浪漫,学识渊博,慷慨大方。他觉得她不但善良,而且优雅庄重,应该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妻子。他年轻时何曾想过再婚?但现在他已经老了,身体也渐渐走向衰落,在需要落叶归根的时候,便让结婚的念头叩开了自己的心门。于是,他痛快地回信,正式向张爱玲求婚,但唯一的要求是,不要这个孩子。

他将爱玲怀的孩子称作“东西”,对男人而言,再正常不过。此时的他,娶一个年轻漂亮又聪慧的中国女人做妻子,是求之不得的,但两人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再养育一个婴儿,那是他们力所不能及的。

可是爱玲并没有来得及收到这封求婚信,就匆匆地赶往赖雅在纽约州落脚的耶多小镇。因为怀孕的反应恐怕会一天强似一天,不能不给她的身心带来极大的压力。两个月的鸿雁传书,使她加深了对赖雅的思念,便迫不及待地赶去看望他,顺便也想征求一下他对两个人感情的想法。

可以说,赖雅是想娶爱玲的,她的到来就更意味着好事一桩。爱玲告诉他的接站时间提前了几个小时,使他在车站多等了很长时间。但他在这似乎漫长的等待中一直都很兴奋,甚至激动。因为他是在等他未来的新娘,这真是妙不可言。爱玲的身影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出现的时候,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然后带她到了镇上一家非常有情调的餐馆,在幽暗的灯光中,正式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这是她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被求婚,也是几乎所有女人最感到幸福和欣慰的时刻。对于赖雅不要这个孩子的提议,她没有什么异议,因为对于下一代的培养教育,她一向是深不见底的悲观。也许同她小时候的家庭氛围有关,她总感到人类养育出来的下一代,无非也是要他们去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赖雅的话也很明确,他想有一个可爱的中国妻子,但不愿意养育一个孩子,所以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必须夭折了。

可是无所谓,因为有赖雅。她爱的是他,不是孩子。他也并不是想找一个生育的工具。所以她欣然地跟着他回到住所,心想,以后相依相偎的日子应该会抵挡住一切寒流的逆袭吧?

无论如何,此时的她是无比幸福的。她对婚姻的态度是,宁愿某些地方低就一些,互补一些。

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她早一些年认识他,也许他会比现在年轻,精力更充沛,但也会比现在拥有更多的资本看不起她,甚至再度抛弃她。这似乎都是可以轻易想见的。她要的是安全感,是长久,而不是一时的欢愉和火花碰撞之后空洞的快感。

这一晚的月亮是很亮的,尽管并不是很圆。

第二天,他又领着她去了附近的公园。他说,我会尽量给你幸福安稳的家庭生活,如果没有孩子,我们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写作。她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既然有人要娶她,她只能跟随爱的指引继续向前走。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了很久,赖雅为了赢得爱玲的信赖,向她提出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说想跟爱玲同译一本诗集。这倒是一个绝妙的提议。一个母语是中文,一个是英文,合译可以避免非母语的因素影响下的不地道。其实,他无非是为了增加她跟自己这个老年人一起生活的信心。而爱玲的全部信心,只来自于一种感情上的归属感,她始终要的都是专一、天长地久的感情。对于一个年老的男人来说,这个在他们青年时代似乎很难达到的奢望,如今会很容易地实现了。

她听从赖雅的话,做了人工流产手术。也许是那时候人流技术还不过关,手术过后她忍受了巨大的疼痛。赖雅在她打胎的当天晚上,拎回一只烤鸡。其实她并不喜欢吃这种油腻的食物,但赖雅显然认为这是难得的美食,而且,小产后的女人,吃鸡补身子也是常理。她懂得赖雅是为了关心自己。他提议她多吃一些,并且自己也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这顿美餐。尽管爱玲知道,赖雅作为粗心的西方男人,对自己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但他和所有男人一样,无法体会女人所受到的痛苦和折磨。不管怎样,她心里还是感到有些委屈。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她们最没有能力的时候,便是怀孕的时候,所以需要男人的关怀照顾,但往往并不能如愿。

8月18日,对他们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们在爱玲的好友炎樱和美国代理人玛丽的见证下结婚了。在纽约州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充满着和谐宁静的阳光。新婚对暮年的赖雅,是幸福二字的另一个解读和诠释。他的小新娘是一个来自遥远古老国度的东方女子,年轻,温柔,有才华,有涵养,而且绝不是为了钱或情欲跟他走到一起。老年的男人格外懂得了珍惜,于是他像个小伙子一样浑身充满用不完的精力。他会早早地起床,勤快地在静谧的晨光中挥洒自己的愉悦。他是个作家,浪漫和闲适是他天性中最认可的消遣。于是爱玲看到他会为一幅油画着迷整整一个下午。可以说,她在生活中极度依赖伴侣,因为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爱喝咖啡,却不愿自己去煮。老人赖雅倒成了照顾她生活的人。他会花一上午时间磨咖啡豆,再亲手烹制,那味道真是让人一辈子难以忘怀。

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好景不长,难以为继,因为他缺的是钱。没办法,他只能考虑重返文艺营。然而为了安慰她,他还是带着乐观的表情和腔调,表示要给爱玲一个新家,一个安稳的住所。她心里明白,所谓的新家,也不过还是那个麦道伟文艺营。

不过这也无所谓,她既然嫁给了他,只要能跟他长久地在一起,住在哪里毕竟是第二位的。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悲哀并不仅仅局限于他极其寒酸的经济基础,还有他的身体。

回文艺营的计划还没有实施,她就亲历了赖雅的一次中风。一天清晨,她被他的叫声唤醒,睁开眼睛,看到赖雅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来他半身麻痹,是中风的典型症状。她赶紧将赖雅扶上床,叫来医生,给病患中的赖雅开了药。医生走了,她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不会服侍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一旦赖雅不能自理了,他们今后的生活又会怎样呢?

她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额头,真的感到十分无助。赖雅吃过药之后症状得到缓解。他看到爱玲神情茫然的样子,便问她,你怎么了?她目光迷离着回答他,我很担心你。医生说你中风了。我该怎么办呢?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他用手臂支撑着坐起来一点,向她保证:我不会离开你,我保证自己不会这么早就死掉。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她看看他,麻木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也无所谓。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若相比爱人对她的背叛,一点病症反而令她感到没那么难以承受。而且,病患中的丈夫对她更加依赖,让她有了被需要的感觉。为了这感觉,她是不惜倾其所有的。

短暂的幸福,永恒的疲惫

他们又回到了麦道伟文艺营。爱玲知道,想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光靠一个爱字未免虚弱无力,她需要的是钱。虽然钱的取得,往往跟文学成绩背道而驰,可是她要生活,还要照顾患病的丈夫,于是,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尽快赚取稿费。然而凭借文字吃饭,古今中外都是一件难事。

时间到了1957年年中,他们在麦道伟文艺营的居住期限又届满了,而且无法再申请延期。情急之下,赖雅只得又转头向耶多申请,但他们同样地拒绝了他。他只好带着爱玲,四处寻找新的居住地。最后,他们在彼得堡找到一所公寓,位于一条狭窄的坡形街道上,但这意味着,他们没有了免费的面包,而且还要支付高昂的房租——每月61美元。对于堪比黄金的美元来说,61美元也不是个小数目。另外,电费在内的很多杂费也需要他们自己来负担。如果两人有固定收入,支付这些费用应该并非难事,但他们是没有固定收入的作家,生活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保障。

渐渐地吃饭成了问题,他们连自给自足的农民都不如,因为在城镇里,每一顿饭都需要花钱去买的。为了维持生计,爱玲只能跟赖雅一道,去写一些被他们称为“烂剧本”的东西,离她心目中追寻的文学理想越来越远。她现在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上海滩红极一时,甚至可以在文学的百花园里呼风唤雨的张爱玲了。她渺小,卑微,不名一文,而且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她觉得自己的文学之路沉入了茫茫无际的暗夜,每天所思想的,也是该如何逃出这魔一般的梦魇。

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与她不相识的作家,被荣耀的光环所包围,因为他取得了极大的文学成就。站在这个作家面前,她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仍是没有眼泪,只不过心底的创痛却更加分明,更加强烈。赖雅看到她神情沮丧的样子,便问她,亲爱的,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从不爱流泪,但此时却忍不住哭起来,哽咽着向丈夫诉说了这个令她很丢脸的梦。她想起旧上海文坛对她的重视,想起了傅雷的虽不解她深意,却也语重心长地劝诫。然而那一切都时过境迁,再无法追忆。文学梦的破灭,意味着她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的开始。

赖雅体会到妻子对文学理想的重视,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但还是要尽量给她鼓励和支持,毕竟他的年纪可以做她父亲,而且经历得也比她多得多。他抚弄着她的头发,对她说,没关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

这些话未免空洞,但爱玲听上去,还是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重新在内心燃起一点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毕竟,有一个人共同陪伴上路,比自己单打独斗地为生活拼杀,要好得多了。当初她为胡兰成所累的时候,终究没有得到他多少宽慰,只能听他跟自己讲述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纠葛。可是赖雅不会这样对她。有了赖雅,她便感到生活中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而是为两个人在打拼。每当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个人的重压由两个人来负担,就会减少一半,这句话说得真是没错。纵然文学梦难以实现,有了爱人真诚的安慰,便得到了另外一份补偿。

赖雅全身心地用自己最后的温热来爱护她,安抚她。然而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场自私。因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年老,他并不会如此懂得珍惜,懂得一个年轻的妻子对自己的重要。到了1958年,他已经罹患多种老年疾病,比如背痛。不擅长伺候家人的爱玲,不得不时常给他按摩以缓解疼痛。但这是她一生中头一遭跟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两年,所以,他几乎就是她的全部,也是她完全意义上的丈夫、亲人。她还有什么话说,有什么其他奢求呢?于是这一切,她都默默承受了,并且尽量从婚姻中感受着虽不浓烈,却十分真切的欢愉。

应该说,这虽不是她的第一次恋爱,但却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第一次婚姻跟第一次恋爱一样,所有的付出都是真诚的。

这一年,也就是1958年,张爱玲38岁了。从未有过男人以她丈夫的角色给她过过生日,然而赖雅做到了。他提议,要给她过一个令她难以忘怀的生日。这场只有他们两人的生日聚会,给爱玲带来极大的心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