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了,这么热的天,啥都吃不下。”铁坨周说完就领着他的几个徒弟出了门。二叔茫然地看着门外,好像想着什么,摇了摇头。
晚上吃饭的时候,马腾特地去拎了一提啤酒。二叔说:“这是干啥?”
“师父,今天这事都是因为我……”
“怎么,想用一提啤酒赔罪?”
马腾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随即又不吭声了。
“马腾,来,坐下吧。其实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就是没有你,早晚也会有这档子事。他们早晚得找个什么借口出来。”
“师父,您的意思是……因为那套拳?”
二叔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马腾用筷子启开一瓶酒,给二叔倒上,还想给我和晏五倒点。二叔摆摆手说:“他俩还小,别让他俩喝。咱俩喝点就行。”
二叔和马腾干了几杯,谁的话都不多,气氛有些压抑。不一会儿下了一瓶去,马腾又启开一瓶,挑明了话头说:“师父,那套密传佛汉,到底是什么?”
二叔看着白色的泡沫泛上来,顺着杯沿慢慢地流下去,说:“马腾,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师父,我就是好奇。”
二叔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叹什么。叹完之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似乎有话要说。我们一桌子都端坐好,等着二叔说话。
二叔说:“我喝的有点晕乎了。”
我看马腾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一阵沮丧。
仿佛每当一个秘密说出来的时候,屋外总是要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屋里总是要鸦雀无声引而不发,只有这样才符合秘密问世的气氛。可现在外面是蝉声偶尔聒噪,二叔面对若无其事的我和在桌上玩馍渣的晏五,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感觉。
“佛汉拳本是少林拳法,少林寺被烧了之后,普净和尚来到曹州,把拳术传给了光明大师。当年传给光明大师拳法的时候,一共传了两部,第一部是外传,这第二部就是密传。”
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二叔,唯恐打断他讲下去的兴致。
“普净和尚临死的时候,留给光明大师一条遗训,说外传尽可传,密传不可传。因为密传佛汉的训练体系和功法十分特殊,一旦练成,极具杀伤。若是被心狠手辣之人习得,对于社会就是个祸害。所以佛汉拳代代相传,不计弟子人数,但密传佛汉每代仅传三四个人,都要挑选良善忠厚之辈,也不按佛汉门里的辈分排,几乎就是自成体系。”
二叔说到这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马腾赶紧添上。
“区明,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巨贼吧?”二叔忽然问我。
我点点头说:“记得,那个巨贼是北洋时期的,平时教拳,晚上就出去偷盗,杀人放火。后来被巡捕抓着了,可在押解的路上他自己崩断了绳子,又用手砍断了脚镣上的铁链子跑了。后来到处通缉,再也没找着他。”
二叔点头叹道:“唉……其实这个人,就是咱门里练密传佛汉的一个前辈。”
“怪不得呢。”马腾恍然大悟,“要是不小心把拳术传给这样的人,那还真是祸害。密传不传,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不是。”二叔摇了摇头,“密传不传,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马腾急问道,“师父,到底因为啥?”
二叔端起酒杯,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颓然起来:“密传不传,其实是因为拳法不祥。”
(四)
“拳法不详?”马腾皱着眉毛疑问道:“不详细?”
二叔敲着桌子说:“祥,吉祥的祥!”
“哦,”马腾恍然大悟,“师父,怎么个不祥法?”
二叔这次停顿好久,才怆然说道:“这一百多年来,从光明大师以后,历代传习密传佛汉的拳师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几乎都是暴毙而亡。”
“暴毙?”马腾惊骇道。就连漠不关心的我,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暴毙。”二叔点点头说,“一百多年下来,这已经成了定律。光明大师曾经留下过遗训——欲窥天机,必遭天谴。这话说的一点不假。密传佛汉技法精湛,一招便能置人生,或者置人死,这样的拳法的确是不祥的东西。你们不知道,原来在早些的时候,江湖上的人都管这叫‘妖拳’。”
“有这么邪乎?”马腾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道,“师父,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不祥的啊。”
二叔苦笑一声:“我也是早晚的事,跳不出这个圈子。”
“我还是不太信……师父,迷信了点吧。”
“我也希望这是迷信。是迷信最好。”
“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个北洋时候的江洋大盗最后咋样了?不是跑了吗,通缉也没通缉着,不是挺好的吗?”
二叔说:“别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最后流落到山上落了草,当了土匪。土匪的总瓢把子知道他一身本事,害怕他抢那头把交椅,就在酒里给他下了药,先迷倒了,然后又五花大绑,挑断了脚筋手筋,绑在山上活活晒死的。”
马腾连连咂舌:“我操!这太惨了点吧。”
二叔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密传佛汉才定下的这个规矩。”
“是……可是师父,照你说,密传佛汉原来每代还传三四个人,但怎么到了你这就一个人都不往下传了呢?你以后连区明都不传给他?”
“不传。”二叔看了看我,说,“这拳法,大凶。”
大凶,又是大凶。我心猛然一颤。
马腾问:“师父,一个都不传,那这是为啥?”
二叔眼神游离,神色之间更加怆然:“密传佛汉在我这一辈里传了三个人,我和一个师弟一个师兄。师兄早早地就去了,他凭着一身功夫,干了特警,后来在一次行动中被流弹打断了脊椎,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我跟师弟去吊唁的时候,两个人哭得一塌糊涂。回来以后师弟就跟我商量说,这拳法不能再传下去了,再传下去就是害人。我也同意师弟的意思,我们两个就定了这个死规,就是无论如何,不再往下传密传佛汉。这是死规,就是我俩死了,这规矩也不能破。”
我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马腾急问道:“师父,照您这么说,不是要这密传佛汉以后失传吗?”
二叔神色肃穆:“对,就是要这密传佛汉失传。”
马腾摇摇脑袋,貌似不能理解:“师父,你这,唉……那你的那个师弟现在干啥呢?”
二叔一下愣住了,眼睛看着淌在桌面上的酒水慢慢地蜿蜒流动。我们看二叔忽然变了一副表情,吓得一个个都不敢做声。
“师弟他……死了也有十多年了。”二叔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得就像灌了一把黄沙:“他老婆跟着南方的一个老板跑了,留下了一堆洗到一半的衣服,还有一个刚断奶的孩子。师弟的精神就开始消沉,可谁也没想到他会自杀……他只用了一拳,就打断了自己颈部的动脉,从外面看没有一点伤痕,法医也是解剖之后才知道的。我记得那天叫我过去现场的时候,正好是一个黄昏,那太阳红的跟血一样……”
二叔开始闷着头一杯一杯地喝酒,不再说话。马腾陪着二叔喝。那个晚上他俩喝完了整整一提啤酒,啤酒瓶子像喝醉了似的乱七八糟地歪倒在地上。到了半夜,外面忽然“哗啦啦”地下起雨来,比马腾上次淋的那场雨还大。
没有闪电,也没有打雷,就那么一个劲地下,好像跟谁较劲似的。那个夏天,雨水出奇得多,不知道北京淹了没有。
随着马腾的到来,平静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返了。三天后,曹州城几个有头有脸的武林前辈联合起来向二叔发难,名曰“讨逆”。这便是日后载入县志里的“七月讨逆”。
“讨逆”的地点定在县体委的大院里,由老拳师李红生主持——李红生不仅是个拳师,还是个党员,恐怕做党员的时间要比做拳师的时间还要长。他儿子我见过,一米八多的大个吃的黑壮黑壮的,看起来像个狗熊,在县委上班,好像还是某上级领导的女婿。据说是看上了他的体格,高大敦实,但没想到这小子那话儿却有问题,结婚五六年了也没搞出来红色小后代。看过的医院无数,反正公家有车,连首都的大医院都去瞧过,就差移植个新的了——不管怎么说,李红生这次主持的“讨逆”活动声势浩大,背后还有官方势力在给他们撑腰。
马腾说:“师父,我也要去!”
二叔干脆地答道:“不许!”
马腾叫道:“这事是因为我引起来的,我不去能行?”
二叔说:“我给你说了,这只是个借口。就算没有你,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那帮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马腾发狠道:“那正好,我跟您一起去,看看他们能怎么样!”
二叔语重心长地说:“马腾,你去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马腾说:“师父,我不去,有些事情你说不明白。”
二叔沉吟良久,终于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出了屋门,又回头嘱我道:“区明,你在家看好晏五,别往外乱跑,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二叔,你就放心吧。”
马腾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走在前面推开院门,忽然愣了一下。门口竟然不声不响地站着一个女人。我定睛一瞅,原来是杜姨。我寻思着,她不好好地看着自己的羊肉汤馆子,怎么跑这来了?
二叔走过去,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瞅了瞅我们才低声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杜姨低着头双手揪着衣角,好像用了很大的劲,骨筋有些发白。
二叔有些发木,一时没有接话。
杜姨说:“区风,非要去吗?”
“得去。”二叔顿了一下,也低下了头,“若兰,你就别操心这事了。”
“不去不行吗?”杜姨抬起了头看着二叔。
“不行。”二叔貌似有些急了,他招呼着马腾,先一脚迈出了院门去,又转头说,“若兰,你赶紧回吧,我得走了。”
“区风!”杜姨又叫了他一声,“你去了,能有啥好啊!”
“啥好没有也得去啊!”二叔推过了自行车,“要不去,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杜姨还想说什么,但二叔责怪似的狠瞅了她一眼,接着又摆了摆手,跟着马腾跨上自行车就走了。杜姨呆呆地看着马路,身上好像一下卸了劲,紧抓衣角的双手松开了。
我说:“杜姨,进屋坐会儿吧。”
杜姨摇摇头,愣了一会儿,忽然又拍拍我的脑袋:“对了,你快去!”
我问:“去哪?”
“体委大院啊!”杜姨着急地说,“你快去看着你二叔,要是有什么事,赶紧回来告诉我!”
我想了想说:“那杜姨,咱一块去呗。”
“不行,我不能去。要是被你二叔看见了,她回来还得怪我。他这个人脾气犟的很,就烦别人多事。”杜姨说着就开始催我,“区明,快去啊,回头杜姨管你喝羊肉汤。”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想去看看来着。”我舀了一瓢凉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对晏五说,“走!”
晏五二话没说,跟着我就出了门。我叫他干啥就干啥,从来不问为什么。杜姨在我身后喊道:“区明,有什么事了赶紧回来叫我啊。”
到了体委大院的时候,门口已经站了好多的人,跟赶大集似的,挤都挤不进去。老百姓见了这种热闹就像蚊子见了血一样不可自拔。我跟晏五势单力薄,挤了半天也没有挤进去。簇拥在不停涌动的人潮人海中,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不受控制的小船。七月的天气里立刻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汗如雨下,我身上的背心瞬间就湿透了,跟水洗的一样。
看到这么多人,门口一个卖西瓜的也来劲了,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西瓜,正宗的沙窝西瓜,便宜卖了嘿,一毛五一斤!”
路对面还有个卖西瓜的,也跟着喊了起来:“西瓜,正宗的王屯西瓜,便宜了便宜了,一斤一毛二!”
之前的那伙计一愣,掂起刀“刷”的一下就切开了一个瓜,拍着手大喊:“沙瓤熟透的大西瓜,一斤一毛,不甜不要钱!”
对面的不甘示弱,大喊:“正宗的沙瓤西瓜,九分一斤!”
“八分!”
“七分!”
“六分!”
两边的西瓜价格呈直线下降,很快就跌至了平日罕见的超低水平。待两边都突破了五分大关之后,我决定赊账也得买上两个。可是我还没有想好买谁家的,两个西瓜贩子已经打了起来,光着膀子撂在了一块儿在地上打滚,就像一个巨大的连体怪婴。西瓜摊子也被碰翻了,圆溜溜的西瓜立刻滚得满地都是。
一个正往体委大院里面挤的老头被什么东西碰到了脚,他低头一瞅,是两个西瓜,立刻抱了起来就走,没有一点犹豫,什么热闹都顾不得看了。
老头的举动就像一个信号,大家随即哗变起来,有的抱一个,有的抱两个,更有力气大一点的妇女竟然能一下抱起三个篮球般大小的西瓜,足以见潜力乳沟说之正确性。抢到西瓜的人立刻疾步而走,四下分开,做沉重的鸟兽散。
巨大的连体怪婴立刻分开,高声喊叫着阻止众人,可是他俩这么一吆喝,别人哄抢的速度更快了。门口的人和门口的西瓜一样急剧减少,我趁着这个机会,拉着晏五就从大门挤了进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当我挤进去之后,才发现空旷的体委大院里面的气氛跟外面完全不同。围观的人都聚在门口的位置,没有人敢走进去。怪不得刚才大门前面挤了那么多的人。
时至正午,大大的太阳当头挂着,但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我身上的汗陡然干了,只有背心还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体委大院的院墙上用标准的大号宋体刷着几行白色标语,有新的有旧的。左面一行是“毛主席无限信任华主席”,右面一行是“练武强身,报效祖国。”最上面还有一行超大的“坚决把计划生育贯彻到底,一人超生,全乡结扎”。
硬土夯成的场地中间,十来个年轻年老或者不老不小的人一字排开。的确良盘扣褂子,挽着袖口,黑面布鞋,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都是练拳的。个个面色严肃,跟抹了冰霜一样。那里面的人我大都不认识,只认识站在最左面的一个铁坨周,还有中间的一个老拳师李红生——这次讨逆活动的主持人,至于其他的,都是陌生面孔。其中有一个人很扎眼,四十上下,大热天的一身长袍,还背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有一人多长,拿布包裹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十几双眼睛,散发出鹰隼般的目光。
跟外面比,大院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二叔跟马腾就站在他们的对面,背对着我,看不到他们的脸。老拳师李红生双手叉腰,挺着腆起来的肚子。他用分贝不高却震慑力极强的声音说道:“咱练武的,就得守练武人的规矩。曹州城多少年了,这规矩也没人坏过。姓区的,你还有啥好说的?”
二叔和马腾面对十几个练家子,留给我的背影是那么的单薄。我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蒙住了,气氛空前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