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名臣名儒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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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张英家训(1)

【撰主简介】

张英(1637-1708),字敦复,号乐圃,江南桐城(今属安徽)

人。康熙进士,曾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华殿大学士。

官位虽高,但文名更大,着有《聪训斋语》《恒产琐言》及《笃素堂文集》等。

读书可养身心

【原文】

圣贤领要之语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1]危者,嗜欲之心[2],如堤之束水,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灯,若隐若现,见之难而晦之易也[3]。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唯读书可以养之。每见堪舆家[4],平日用磁石养针,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

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5],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6],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每见人栖栖皇皇[7],觉举动无不碍者,此必不读书人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且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予所深赏。且从来拂意之事[8],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9],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当时之忧谗畏讥[10],困顿转徙潮惠之间[11],苏过跣足涉水[12],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13],陆放翁之忍饥[14],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15],烧灼不宁,其若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古亦有之,炙手可热[16],转眼皆空。故读书可以增长道心,为颐养一事也。记诵纂集,期以争长应世则多苦,若涉览则何至劳心疲神,但当冷眼于闲中窥破古人筋节处耳[17]。予于白、陆诗,皆细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其衰健之迹皆可指,斯不梦梦耳[18]。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注释】

[1]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语见《尚书·大禹谟》。意思是人心很容易变坏,而良好的品德却不容易培养起来。

[2]嗜:喜好;爱好。

[3]晦:昏暗;不明显。

[4]堪舆家:旧时指风水先生。

[5]镇日:从早到晚,整天。

[6]嗔(ch佶n):怒,生气;对人不满;生人家的气。

[7]栖栖皇皇:惊慌烦恼。

[8]拂意:违背意愿。

[9]东坡:指宋代思想家、诗人苏轼。殁(m侔)后:死后。高孝:指南宋高宗赵构。赵构死后被谥为圣神武文宪孝皇帝,庙号高宗,故习称“高孝”。赵构赠苏轼的官,称其文为文章之宗,亲制《集》赞。

[10]谗(ch佗n):在别人面前说某人的坏话。

[11]转徙:来回迁移。潮惠:苏轼曾被贬惠州,迁儋耳。“困顿转徙潮惠之间”,惠州是实指,潮州是泛指。

[12]苏过:苏东坡的幼子。跣(xi伲n)足:光着脚。

[13]白香山:指唐代诗人白居易。无嗣:没有后代。

[14]陆放翁:即南宋伟大爱国诗人陆游。陆游,字务观,号放翁。

[15]怨尤:怨恨。

[16]炙手可热:比喻气焰很盛,权势很大。

[17]筋节:比喻文章或言辞重要而有力的转折承接处。

[18]梦梦:昏乱。

【译文】

圣贤起主导作用的话说:“人心很容易变坏,而良好的品德却不容易培养起来。”“危”指的是追求欲望之心,好像大堤约束水,堤围崩溃是容易的事,一旦溃决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微”指的是理义伦常之心,好像帐子映灯火,又像有又像没有,灯火出现难而灯火不明显容易。人的心极端灵动,不可过分劳累,亦不可过分安逸,只有读书学习才可以保持它劳逸适中。常常见到风水先生平时用磁石养护指南针,书籍才是保养身心的最好的东西。安闲逸乐无事可做的人,整天不看书,那么他的起居出入,身体心灵没有依留安定的地方。眼睛没有安顿的时刻,一定会精神涣散、杂乱颠倒,妄想而引发不满,处于逆境感到不高兴,处于顺境也会感到不高兴。常常见到别人惊慌烦恼,觉得一举一动没有顺眼的。这样的人必定是一个不读书学习的人。

古人说过,扫地焚香,就有清福。有福气的人,在享福的同时也读点书,没有福气的人,心中便产生其他的念头。这些话真是讲到了最重要之处,我对此深信赞赏不已。而且从来那些违背意愿的事,从不读书的人看来,似乎被自己一人碰到了,感到极其难堪。他不知道古人碰到的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有百倍如自己的,只是没有细心体验罢了。比如宋代苏东坡先生,死后得宋高宗赏识,文章一刊印出来,名声震惊千古后世。

而他在世之时忧虑别人说坏话、害怕别人讥笑毁谤,困苦艰难往复迁移于潮州、惠州之间,他的儿子苏过光着脚过河,睡在牛栏边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啊!又如唐代诗人白居易没有后代,宋代文学家陆游忍饥挨饿,都记载在古书里面。他们都是名流千古的人,而所经历的事情都如此不尽如人意,如果平心静气地观察他们的经历,那么人世间所碰到的违背意愿的事情就能涣然冰释。

一个人如果不读书,那么就会只看到自己的经历很苦,而产生无穷无尽的怨恨愤懑之心,忧郁烦躁不安,为什么要弄到如此地步呢?况且富裕兴盛的事情,古人也会碰到,气盛权倾一时,转眼也都会没有了。

所以读书可以增长道义之心,是保养身体首要的事情。读书时死记硬背大部头的文集,用以争长短胜负、名声利禄则是很辛苦的,如果精略涉览一遍,就不会弄到劳心疲神的境地,只当冷眼于自由自在之中看出古人文章里面重要而转折承接的地方就行了。我对于白居易、陆游的诗作,都仔细注明时间,了解他们在何时辞去官职,其衰弱健旺、得失是非的形迹都可以指出来,于是就不会昏乱不清了。

【评析】

张英在篇中指出,人生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很多,自古以来那些名传千古的人往往都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所以不要一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怨天尤人,应当从读书学习中陶冶情操,去适应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

知足者常乐

【原文】

圣贤仙佛,皆无不乐之理;彼世之终身忧戚[1],忽忽不乐者,决然无道气无意趣之人[2]。孔子曰[3]“乐在其中”,颜子不改其乐[4]。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5],《论语》开首说悦乐[6],《中庸》言无人而不自得[7],程朱教尊孔颜乐处[8],皆是此意。若庸人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多求而不得皆苦,多欲而不遂则苦,不循理则行多窒碍而苦[9],不安命则意多怨望而苦,是局天蹐地[10],行险侥幸,如衣敝絮行荆棘中[11],安知有康衢坦途之乐[12]?唯圣贤仙佛无世俗数者之病,是以常全乐体。香山字乐天[13],予窃慕之[14],因号曰乐圃。圣贤仙佛之乐,予何敢望,窃欲营履道一邱一壑[15]、仿白傅之有叟在中[16],白须飘然、妻孥熙熙[17],鸡犬闲闲之乐云耳[18]。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注释】

[1]忧戚:忧伤。

[2]无道气:无道德之气。

[3]孔子:儒家学说创始人。

[4]颜子不敢其乐:语见《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飘饮,在陋巷,人不堪共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子即颜回。

[5]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战国时期思想家孟子以不惭愧为乐。

[6]《论语》:书名。记录孔子及其门徒的言行。悦乐:愉快欢乐。

[7]《中庸》:书名。相传为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

[8]程朱:指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和朱熹。孔颜:指孔子和他的弟子颜回。

[9]窒碍:有阻碍。

[10]局(j俨)天蹐(j侏)地:形容谨慎恐惧的样子。

[11]敝絮:破烂的棉絮。

[12]康衢:康庄大道。

[13]香山:指白居易。

[14]予:我。窃:私下;暗地。

[15]履道:遵行正道。一邱一壑:比喻官吏退隐在野。

[16]白傅:指唐代诗人白居易。因他曾被封为太子少傅,所以习称“白傅”。叟:老年男人。

[17]妻孥熙熙:妻子和儿女来往不断。

[18]闲闲:从容自得。

【译文】

圣贤仙佛,都没有不快乐的道理;那些一生忧伤,精神恍惚老是不愉快的人,一定是一个没有道德之气、没有意味趣旨的人。孔子说,“乐在其中”,他的弟子颜回虽然生活艰难,但不改变愉快轻松的心态。孟子以没有惭愧心情为乐,《论语》一开头就说愉快欢乐的事,《中庸》说没有一个人不自得其乐,程颢、程颐和朱熹等理学家教人遵循孔子和颜回的乐处,都是这个意思。碌碌无为的人多要求多欲望,不遵循理义,不安于命运。多要求而不能得到就会感到痛苦,多欲望而不能实现就会感到痛苦,不遵循理义那么行动时多有阻碍就会感到痛苦,不安于命运那么心中多有抱怨就会感到痛苦,于是谨慎有余而恐惧过多,碰到艰难险阻则抱着侥幸心理,像穿着露出破烂的棉絮的衣服行走在荆棘之中,哪里知道有在平坦的康庄大道行走的乐趣呢?只有圣贤仙佛,没有流俗的各种毛病,这样就能够做到常常保持一生身心愉快。唐代诗人白居易取字号为乐天,我私下仰慕他的心志,因而自己取号为乐圃。圣贤仙佛的乐趣,我怎么敢奢望?

私下盘算要遵行正道退隐在野、仿照白居易待年老时在乐圃之中,花白的胡子迎风飘摇、妻子儿女来来往往,鸡犬从容自得的做法。

【评析】

张英在篇中突出强调一个人应当知足,应当安分,不要妄求多取。能够像古圣先贤那样对待生活豁然大度,就能身心处于一种快乐的境界。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经常保持心态平和的意思。

作诗应以唐律为宗

【原文】

唐诗如缎如锦,质厚而体重,文丽而丝密,温醇尔雅[1],朝堂之所服也[2]。宋诗如纱如葛,轻疏纤朗[3],便娟适体[4],田野之所服也[5]。中年作诗,断当宗唐律。若老年吟咏适意,阑入于宋[6],势所必至。立意学宋,将来益流而不可返矣。五律断无胜于唐人者[7],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8]。今诗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苏诗五律不多见[9],陆诗五律太率[10],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11],当于五律见之。

——节录自《聪明斋语》卷一

【注释】

[1]温醇尔雅:温和文雅。

[2]朝堂:百官早朝治事之所。

[3]轻疏纤朗:轻便简洁,细小明亮。

[4]便娟适体:轻巧美丽恰到好处。

[5]田野:喻指乡村、民间。

[6]阑入:搀杂进去;深入。

[7]五律:五言律诗的略称。

[8]王:指唐代诗人王维。孟:指唐代诗人孟浩然。

[9]苏诗:指宋代诗人苏轼的诗。

[10]陆诗:指宋代诗人陆游的诗。太率:过于直率。

[11]气味:比喻性格和志趣。

【译文】

唐代的诗好像绸缎锦绣一样,质地厚实而有分量,很有价值,纹理漂亮而丝织严密,温和文雅,大多像百官的官袍。宋代的诗好像轻细之绢,又像蔓草茎的纤维,轻便简洁而又细小明亮,轻巧秀丽恰到好处,大多像民间一般人所穿的衣服。一个人到中年时作诗,绝对应当遵循唐代律诗的风格。如果老年时吟咏诗文,深入到宋代律诗的风格中,这是必然的事情。如果打定主意专心学宋诗,那么将来就会日益发展下去而不可收拾了。五言律诗在宋代来说绝对没有胜过唐代的,比如唐代诗人王维和孟浩然所写的五言诗,两句就能成一幅画。当今试作五言律诗,写出难言的景象,倾诉难以形容的感情,高深美妙很自然,没有一点做作勉强之意,起结超远胜过一般人,能够做到如唐代诗人那样吗?宋代诗人苏轼的诗作在五言律诗方面不太多见,陆游诗作中的五言律诗又过于直率,并不是他们的长处。如果要参考唐宋两代诗人的性格和志趣,就应当在五言律诗方面去观察。

【评析】

张英在篇中探索比较了唐宋两代诗作的优长劣短,明确指认唐代五言律诗最佳,原因就在它能够反映作者来源于现实生活的思想感情。这实际上体现了张英有关作诗的学术观点。

学古乐应重在于抒发思想感情

【原文】

昌黎《听颖师琴诗》有云[1]:“呢呢儿女语[2],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欧阳公以为琵琶诗[3],信然[4]。子细味琴音[5],如微风入深松,寒泉滴幽涧,静永古淡[6],其上下十三徽[7],出入一弦至七弦[8],皆有次第[9]。大约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极于和平冲夷为主[10],安有呢呢儿女,忽变为金戈铁马之声[11]?常建琴诗:“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枯桐枝,可以徽黄金[12]。”真可谓字字入妙,得琴之三昧者[13]。味此,则与昌黎之言迥别矣。古来士大夫学琴,类不能学多操。白香山止《秋思》一曲[14],范文正公止《履霜》一曲[15],高人抚弦动操,自有夷旷冲淡之趣[16],不在多也。古人制琴一曲,调适宫商[17],但传指法,后人强被以语言文字,失之远矣。

甚至俗谱用《大学》[18],及《归去来辞》[19]、《赤壁赋》[20],强配七弦,一字予以一音,且有以山歌小曲溷之者[21],其为唐突古乐甚矣[22],宜为雅人之所深戒也[23]。大抵琴音以古淡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24]。清风朗月之时,心无机事,旷然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超于物表。放翁诗曰[25]:

“琴到无人处听工。”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注释】

[1]昌黎:指唐代文学家韩愈。

[2]呢呢:亲切;亲密。

[3]欧阳公:指宋代诗人欧阳修。

[4]信然:诚然;确实。

[5]子:同“仔”。

[6]静永:安静久远。

[7]十三徽:琴弦上指示音节的十三个标志。

[8]弦:琴有七根弦。

[9]次第:次序。

[10]冲夷:淡泊平和。

[11]金戈铁马:指战争。

[12]徽:美好。

[13]三昧:奥妙;诀窍。

[14]白香山:指唐代诗人白居易。

[15]范文正:指北宋名臣范仲淹。

[16]夷旷:平安开阔。

[17]宫商:中国古代五声音阶上的两个级。

[18]《大学》:书名。本是《礼记》篇名,至宋代朱熹将其与《中庸》

《论语》《孟子》合编为《四书》,是旧时士人猎取功名的必读书。

[19]《归去来辞》:赋篇名。作者为陶渊明。

[20]《赤壁赋》:赋篇名。北宋苏轼作。

[21]溷(h俅n):混乱。

[22]唐突:混充;冒犯。

[23]雅人:旧时吟风弄月自命清高的人。

[24]便尔:就是;就如。

[25]放翁:指宋代诗人陆游。

【译文】

唐代文学家韩愈在他所写的《听颖师琴诗》中说:“呢呢儿女话,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认为这是琵琶诗,有一定的道理。仔细品味琴音,像微风吹入深广的松林,像寒冷的山泉滴落在幽静的山涧,安静久远而又古朴淡雅,琴弦上指示音节的上下十三个标志,出入一弦至七弦,都有先后次序,大体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最终以和平冲淡为主,哪有亲亲儿女情,忽然间变为气势宏大的战争之声?常建琴诗说:“在江河上调弹玉琴,一弦清一心。声音清越的七弦调弹过一遍,把秋天都变得深沉而阴凉。能够使江中的月亮呈现白色,又能够使江水看起来更深。于是才知道枯萎的梧桐树枝,可以与黄金比美。”

真可以说字字入胜,获得琴弦的奥妙之情。体会这种观点,与韩愈的话迥然不同了。自古以来读书人学琴,一般都不能学多种琴曲。唐代诗人白居易只《秋思》一曲,宋代文学家范仲淹只《履霜》一曲,高超的人抚弦引发情感,自然有一种平安开阔而又和煦淡泊的趣味,不在于多也。古人调琴一曲,调到宫商两个音级适应之处,只传指法,后人加上语言文字,离本意就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