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还早,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偌大的园子里,满园腊梅已然初绽。
皇宫内尚明黄之色,御花园内的梅花也以檀香梅、腊梅居多,此时黄莹莹一片绽放开来,加上梅枝间新雪相衬,更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呈出明媚风光。
上官婉愔伸手攀住一挂枝桠,将半透半黄的小花朵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暖香甜气袭来,无声无息的沁入心脾,顿时觉得胸口抑郁多时的闷气也消散了不少。
过了片刻,因在树下多站了会,忽觉脚下积雪透出寒气,冷浸浸的逼人,再加上身侧的嬷嬷们也一再提醒,遂松手让侍女们搀扶着自己走回石板路上。
回头看时,已有数瓣残梅被踏碎,不由微笑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的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的声音传来。
“皇上……”有清甜的女子声音传来,上官婉愔忙止声静立,隔着花木枝叶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沈贵人无疑。
她轻轻依靠着君玉砜的肩膀,撒娇道:“皇上,贵妃娘娘的父兄等人一心为朝廷效力,皇上您看重她多几分,也自是应该的,只是,如今皇后娘娘病了,您却不闻不问,臣妾以为,您这样会被人非议凉薄的。便是面上功夫,皇上您也要做一做才是啊!”
“朕之决议,自然有朕的道理。”君玉砜拨开沈贵人的手,负手在身后,淡然道:“皇后有病,自然有宫中太医为其诊治开药。朕又不是太医,难道还能管的了这些事情?朕如今忧心的是朝政大事,岂能容你们这些妇人来说三道四?再说了,上官将军他们虽说上了沙场生死有天,不过有朝廷正气在,大吉大祥,定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所以,朕看重皇贵妃,也不是因为她的父兄正在前线替朕保家卫国,而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格外爱重。”
沈贵人幽幽叹了口气,又道:“臣妾知道,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君玉砜仿佛有些不悦,一张俊脸冷冷一沉,静默片刻才道:“妇人不得干政,这是后宫的规矩。再者说,前方将士如何安排调遣,朕也管不着,你若是真心为朕打算,为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打算的话,那就有时间多去凤仪宫做做样子,尽尽心意也就够了。”
“是,臣妾谨记。”
二人渐渐走近,沈贵人一路紧贴在君玉砜身后,跟着穿过月子门洞之后,抬头略惊道:“皇贵妃娘娘?您怎么在此?”
她眸中光线闪动,意外中带着几分不自在,却极快的反应过来,上前裣衽道:“臣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万福。”
“婉儿?”君玉砜有些意外的变了变脸色,走过来拉住上官婉愔的手,温声笑道:“怎么自个儿出来,身边就这么几个人,也不带个手炉?你看看,这么冷的天,手都给冻的有些冰凉了。”
“没事,皇上不要大惊小怪的,臣妾闲来无事,就是出来赏赏梅花。”
有微刺含恨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上官婉愔侧眸朝沈贵人看了一眼,心下冷笑却没有抽出手,只是回转头对君玉砜微笑道:“皇上和沈贵人……,也是出来赏梅的?”
君玉砜闻言刚想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再看沈贵人依旧垂着头,一副温顺谦卑的样子。其云鬓上点蓝百蝶金钿颤出光芒,恰似主人此时微动心绪。
她行礼之后,低声回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嫔妾在前头刚好碰巧遇上皇上过来,因皇上说有话想跟臣妾说,所以陪着出来随便走走。没想到,正好在此遇见了娘娘您。”
君玉砜只顾低头给上官婉愔搓手,闻言笑道:“朕才刚打发那些来回话的人回去,想着过来看看你。正好遇上沈贵人,说是皇后病了,有些话想跟朕说。朕也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便将她叫来了这边梅园里。也没有什么,就是略微问了几句话而已,你才刚都听到了的。对了,这梅花还正是应景,朕方才自那头走来,果然一路都开得不错,回头给你掐几枝放到瓶子里看,也不用大冷天出来了。”
上官婉愔淡声道:“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也是十分辛苦。其实不必这么费心了,臣妾自己叫人采了回去就好,先行谢过。”
“既然,皇贵妃娘娘在这儿。”沈贵人盈盈含着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快的情绪,只是上官婉愔和她自己心里都是清楚,彼此的怨恨都是不需言语的。
“那么臣妾还是先回宫去,留在这里,反倒打扰皇上和皇贵妃娘娘赏梅说话……”她的模样极是认真,故意慢慢微笑说着,似乎在等着被人挽留一般。
若是在以往时候,上官婉愔必定会如她所愿,最起码,表面功夫她还是会做一做的。然而此刻,她的心情却分外复杂,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气这么冷,沈贵人就先回去罢。本宫跟皇上还有几句话要说,这就不留你了。”
沈贵人闻言,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拿一双妙目看着君玉砜,似乎十分委屈的样子。
君玉砜却似浑然没有留意,只笑道:“嗯,沈贵人你先回去,朕和皇贵妃再闲走一会。”
沈贵人咬了咬嘴唇,手上的烟霞色丝绢不自觉绞紧,起身时却已浅笑合宜,“是,皇上和皇贵妃娘娘留心风雪,臣妾先行告退。”
“婉儿……”君玉砜望着沈贵人消失的背影,慢慢转回头,轻声打量道:“是不是,不高兴了?朕方才只是……”
“皇上,不要再说了。”
上官婉愔失仪的打断他,突然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种子,已经悄悄在暗地萌芽,等到长出数片新叶来才猛然惊觉。
让上官婉愔烦躁的,并非沈贵人话里藏针的挑衅,而是有种控制不住的不快和猜疑,忽然脱离了素日的理智和克制,让她有种想要失态的冲动。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并不是不计较,只是以往不曾亲眼看见他跟其他嫔妃在一起时的情景,所以才可以若无其事,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幼时以来,自己就是一个率性而为的人,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在父母长辈面前也能畅所欲言。曾几何时,会想到,自己将来嫁人之后,会需要面对这么多的顾忌和规矩?
可是这一路走来,从一开始的不得已失身,到后来进宫做了贵妃。到后来,他对自己的态度忽然改变,从冷淡变得缠绵情深。一切的一切,她心里其实是有疑惑的,但那些真真假假,如今仿佛竟有些混淆不清了。
那么,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如此儿女情长之念的?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放不下也舍不去,就算明知道是欺骗,也愿意心甘情愿的被骗?
上官婉愔有些哽咽的摇摇头,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想要什么了!
君玉砜见她如此,便有些疑惑她的举止,心下也对自己才刚跟沈贵人说的话她到底听到多少感到有些心虚,遂轻声唤道:“婉儿,朕真的没有跟她……”
那种说不出的烦恼,以及不知该如何安置的情绪,仿佛冰天雪地里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烫得上官婉愔心口十分难受。
面对君玉砜不住思量的目光,更让她想要躲避,以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思以及不安。
“我有些心烦,皇上你不要管我!”上官婉愔似有些赌气般的甩开君玉砜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心中一股热气充盈,上官婉愔脚下步子极快,转眼已走到梅花园端头的那一处佛堂,再往前就是后宫的后门……坤定门。
站定之后,远远眺望过去,大门两侧站立着数十名禁卫军,把守着偌大皇宫的安全,也是后宫女子难以逾越的界线。
自己如今还能到哪里去呢?天下虽大,却再无自己的容身之所。终此一生,唯有老死在宫禁之中,唯有他能收留自己。
上官婉愔不禁自嘲,素日里见他待自己这么好,欣喜满足之余,还妄想着能有什么夫妻情分,原来不论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此想着,只觉心内一片黯淡无光,那么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或许,还是想不明白更好。
因着下雪,除了守值的宫人,甚少有人出来。
上官婉愔甩掉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女和嬷嬷,随意的在四周逛了逛之后,便在心思稍稍安定下来时开始一路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见四周皆是静悄悄的,刻意想要避开那一处梅花园,怕碰上还在里头的皇帝。
转念又一想,自己凭什么肯定他还在那里呢?先不论皇帝是否还在,单这样的念头就够让她烦乱。
越想越觉得不似平日的自己,索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按下去,只怔怔的走到梅园门口那边。
梅园外只种着两棵腊梅,却是有些年月,枝桠繁茂的伸展开来,一树腊梅花映着白雪,开得格外精神。
有风乍起,一小团雪粉吹入上官婉愔脖颈中,遇热温之后迅速化开,凉飕飕的水珠旋即透过温暖的皮毛衣衫,透入肌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