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天际隐约有细月浮现出来。大约是因为前段长时绵雨,那云头也透着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辉映之下,仍然带着说不出的潮湿意味。
此时暮色已暗华灯未上,正是宫里最阴暗晦涩的时光。君玉砜扯紧了身上明黄色锦缎绣金龙祥云的披风,在窒闷的空气里穿过,悄无声息的跨进太庙祠,感受着此处独有的阴冷气息。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金安万福。”管事太监早已得了刘产传来的消息,连忙带着两个人麻利的上来行礼,并不多加言语,招呼着小太监将香炉等物备好,遂领着众人悄声退出。
殿内已经上过灯烛,内里灯影摇曳,再加上浓烈的香灰气味涌上来,更有一种明显阴森寂寂的氛围。
太庙祠正殿供奉着历代帝王,偏殿则是当朝亡故的后妃皇子公主们,直到新帝登基,她们的牌位才会跟随先帝移到皇陵。当初上官婉愔产下皇长子之后不幸血崩身亡,皇帝后来以皇后之礼将其下葬,如今其灵位便设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君玉砜在正殿上香叩拜之后,缓缓来到偏殿当中。首先映入他眼帘之中的是一架烤鱼所用的铁架。当初自己坚持要把这么一架东西摆放在这里时,宫人们都说皇上因为悲痛过度所以伤心的糊涂了。
是啊,旁人怎么会记得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一次他带她去行宫抓鱼来烤,她吃的津津有味,后来还对他说,若是这辈子只做一对寻常夫妻那该有多好?不用担心什么旁的东西,只要这样,就是最大的幸福。
“婉儿,婉儿……”君玉砜凝视着无言的灵牌许久,这才将灵牌搂进怀里,泪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头上,从金粉刻字上缓缓滑过。
“朕来看你了,你最近可好?乖乖睡罢,朕给你烤鱼吃。”他将灵牌轻柔的放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嘴里细声哼唱舒缓的小曲,手上轻轻翻动着烤鱼的铁架,仿佛坐在自己面对的,还是那个娇艳如花的少女。
“皇上,您这是……”刘产见状心下十分感慨,因不敢太过大声哽咽,便低头捂紧了嘴。
君玉砜就这么在偏殿中坐着,手上翻动着空无一物的铁架,不停的跟上官婉愔的灵牌说这话。谈的大都是关于祉儿的情况,偶尔也会说起她的二哥,上官氏家族如今唯一的男丁。在皇帝刻意补偿的心里下,如今的上官崇信已经先后娶了五位妻妾,并且生下了三四个孩子,有一个现在还在肚子里。算来,上官氏也不算全族覆灭,最起码,留得这几根血脉在的话,将来光复家族,总还有希望的。
后来话说的差不多了,君玉砜就将灵牌送了回去。他有些无力的坐在那里,怔怔无语。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君玉砜在静谧中揉着酸胀的小腿,侧首拭泪之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杏色的袍摆。那颜色花纹和质地,不用想便知道是自己的父皇。君玉砜心下不免有些怨恨,想来太上皇进来之前殿中的下人都已经退了出去,只是不知他此时来这里作甚,父子二人这般相见,却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索性假装没有看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哀思当中。
只是,令君玉砜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的父皇进来之后,并没有责怪自己沉溺于对上官婉愔的追思当中,反而是伸手埝了三支香,在长明灯上点燃之后,默默的插在了上官婉愔的灵牌前。
作为长辈,太上皇身份尊贵,原本是不必对身为儿媳的上官婉愔有此举动的。且上官婉愔虽然名为皇后,但她是死后才追封的,按照礼法,皇帝君玉砜的正宫此时还在世,这般追封的手法,本来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君玉砜却被父皇这个举动勾起了满怀心事,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有些不留情面的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父皇,如今就算你给她每日三支香,她也活不过来了。”
太上皇似乎也十分理解儿子的心情,因为上官婉愔的死,跟纳兰太后之间那一层虽然未曾捅破,但已证据确凿的关系,他因此在上官婉愔死后,对其身后事便格外的宽容。
而事实上,如今他跟纳兰太后之间已经分房而居有两年的时间,最近一年的时间里,更新近宠幸了一名名唤意欢的宫人,不但封了太嫔,还对其格外的青眼相加。是以在宫人眼底看来,原本年轻时深受宠爱的纳兰太后,如今都熬成太后了,却不幸在丈夫面前失宠。
连带着因为亲生子君玉宸不在身边,皇帝又只是继子,因此,纳兰太后如今倒也深居简出,少有在人前显露头脸。与之前的风光荣耀相比,可谓是人老珠黄,日落西山了。
见儿子出言埋怨自己,太上皇也不以为忤,他负手在一排灵牌前站着,对君玉砜说道:“你这两年里因为她的死,已经将自己封闭的够久够苦的了。而今我只想问你,还记得儿时对俄说过的那些话么?你还想不想做个好皇帝,想不想来日你母后祭日的时候,能够对着她骄傲的说,自己无愧于做她的儿子?”
君玉砜被这话一激,便立即回道:“难道在父皇的眼底,朕就真的不是一个好儿子吗?朕自问,自登基一来,便一直勤政爱民,兢兢业业,对于政务并无丝毫懈怠之心。就说是为君主这件事上面,朕也自问无愧于心。朕缅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朕是否是一个好皇帝,没有丝毫的干系。还请父皇不要混为一谈,以至于令故人在泉下也难心安!”
“你还知道故人在泉下也难心安?砜儿,并不是父皇我有意想要出言惹怒你,只是你如今这般……唉!是,父皇知道,你在为人君主上面,一直勤政自律。如今三国眼见就要一统,天下也要归一了。这件事,是朕与你的皇祖父多年以来的夙愿,如今能够在你手上得以实现,足见你是一代圣君的不二人选。可是,你要知道,自古以来,为帝王者,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多情,痴情,乃是帝王之家的大忌。你如今登基已近三年,膝下却只有祉儿一个皇子。如此,可是远远不够的……”
君玉砜心下了然,听到此时,更加明白了。不外乎是催促自己尽快选秀,以安抚那些满心打算的世家和新贵们罢了。但他一想到自己的父皇居然在上官婉愔的灵牌前对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冷笑道:“多谢父皇提醒,不过,朕是不是也要提醒一下父皇,父皇之前答应过朕的那件事,如今……”
“你放心,朕答应过你的事情,几时有不算数的时候?之前之所以让你忍耐张氏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张氏也是拥戴你登基的功臣。皇后又是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正宫。你若是轻易废弃,难免会令天下人为之寒心,也会让这些拥戴你的臣工们因此心生异议。所以才……”
“好了,父皇您不必说了,只要您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就行了!还有,父皇,不要以为朕不知道,您选在这个时候让朝臣们给朕上折子,逼朕选秀,其用心何在,难道朕真的就一点都察觉不到吗?”
君玉砜说完,转身就负手走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太上皇有些萧瑟的叹口气,摇摇头,复又对自己说道:“或者,真是我做错了?砜儿啊,你若不是自己做了皇帝,又岂能理解我当初的那些难处?都说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者,我真的是时候放手了……”
次日早朝上,朝臣们又为边境之事起争执。原来香洛国自从伊不群死后,又先后有两撮人马自立门户,打起了皇室子孙的招牌,不但自立为王,更频频派来使臣,说是要向金旭国纳税称臣。
如今西蜀国那边,已经大致平定了下来。新君乃是君玉砜扶持起来的傀儡,朝政都在这边把持着,对外也只能称王,不再存在以帝位。但对于香洛国这两拨人,君玉砜却迟迟没有定论,因为他查到背后都有其他势力在参与,所以,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也就成了群臣们竞相想要说服的目标。
君玉砜心中有事,看着激烈争辩的臣子们,只觉比一群蚊子还要吵,也懒怠去喝斥,遂拂袖回到醉心斋。刘产小心翼翼进来,陪笑问道:“皇上,定王与定王妃即将回宫,之前的玉兰宫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收拾好,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朕现在没空,晚会再说。”
君玉砜消了消气,翻开早上呈上来的折子,看到一众朝臣们递上来的关于选秀的折子更是不由蹙眉,头颅里更是隐隐胀痛。
“皇上,内阁大学士姚瑾谦求见。”
君玉砜“嗯”了一声,走进来一名赭袍年轻官员,长身玉立、秀面若素,年纪轻轻已经颇具名臣之姿,上前叩道:“微臣姚瑾谦,参见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朝堂上。”君玉砜顺手将奏章递过去,指了指上面,“青州乃我朝边境,之前常有西蜀国的马嗨骚扰,抢夺些财物、牛羊,原本问题也不大。而此次之事,看起来却有些不寻常,莫非这些马匪们背后有人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