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我独自喝酒。正酣时,有人敲门。
我开门,吃惊非小,原来这位夜晚造访的不速之客是入黄泉二十多年的酒仙!
天啊,难道他真的成了仙?不像。他还是吃代食那年的打扮:破旧的礼帽,褴褛的长袍,满嘴油亮亮的,唇边几片鱼麟闪闪烁烁的,只是脚上那双露脚趾头的破草鞋换成了棕色的三寸高跟皮鞋。那么,他是鬼?不对,人是看不见鬼的。那么,他是死而复生?更不可能,人哪有死而复生之理!那么……
莫道山高不能翻
莫道水深不能涉
山那边五谷丰登
水那边世界太平
……
死者是葫芦里放“卫星”的队长的老母亲,她患流行的浮肿病而死。抬棺的人随着酒仙的音调有气无力地哼哼哈哈唱合,走三步退两步,过一个坎儿歇一会儿,喝一通酒。死者的家属和亲朋跟在灵柩后面,呜呜咽咽,凄凄哀哀。挽幛在秋风里哗啦啦地飘……
唱一路豪迈的挽歌,做一路成仙的梦。酒仙从坟地归来,丧家赏赐他一瓶糠酒。他获得了生命的延续,坐在家里独斟独饮,喝到兴浓时,用筷子有板有眼地敲着桌子唱起来:
鸭绿江哟曲曲弯弯
人生的路哟那么遥远
木把的一生在木排上消磨
黄昏正在来临
孤独的寒鸭落在岸边
一杯接一杯,谁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杯。性情孤僻的老翁,不和任何人共饮!只身躲在低矮的小茅屋畅饮,而且把所有的门窗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缕光线,因此谁也没瞧见他是怎样喝酒。他的歌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挤出来的歌子里埋着他一生经历的苦难:民国末年和伪康德年问他在鸭绿江上放木排,后来在葫芦谷开垦了一块水田;他早年丧偶,膝下无儿无女,成了孤苦伶仃的鳏夫。唱一段喝一杯!接着挟菜的声音:嗒,嗒嗒……接着自言自语:“哈,哈哈!这鱼眼睛真香!这鱼肚子肉真香!这鱼脊梁肉真香!……”
村头街道上响起当当当的敲锣声,收破烂的老头来了。酒仙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头上扣着满是窟窿眼的礼帽,身上依然披着皱皱巴巴破烂不堪的长袍,额头仿佛搞犁杖犁过,留下一片深深的垄沟,乱卷的白须油亮亮的,唇边沾着几片鱼鳞,闪闪烁烁的。他走路一步一喘,喷出满嘴酒汽,脸上不见一丝愁苦的神情,只是呵呵地傻笑。
“又喝了?”
“喝了。”
“又卖了棺材板?”
“我的棺材板早卖完了。”
“酒肴呢?”
“还是鲤鱼。”
“品出什么味道?”
“越吃越有味儿,离了它不能喝酒,它可是一种神鱼呵!”
收破烂的老头笑了,眼里流出来的却是寒心的泪。
酒仙从长袍里面拽出一双破鞋底,“值几个钱?”
“八分。”
酒仙又把手伸进长袍里取出一块铜片:“这个值几个钱?”
收破烂的老头用手掂了掂:“五、六毛钱吧。”
“够我喝一天了。这铜片原来镶在柜角上,这是最后一块……”
“卖完这个还拿什么东西换酒喝?”
“还有这所破草房,我已经卖给小卖铺……”
“唉!”收破烂的老头长叹一声。
两个老头要分手了。
“给你!”
“什么?”
“榆树皮面做的干粮。”
“不不!这等于要你的命!”
“我有酒和鲤鱼哩。足够!”
收破烂的老头打了个趔趄。他瘦得皮包骨,像一株枯蒿。他双手接过一块黑糊糊的干粮塞进嘴里,然后当当当地敲着铜锣,推着小车走了。一步一回头,走得很慢。
几个酒鬼出现在酒仙的面前。
“酒仙,请告诉我成仙之道吧!”
“酒仙,我从来没看见您抓鱼,可您天天都就着鲤鱼喝酒。再说咱们这河里也没有鲤鱼,光有柳根子、鲫鱼、鲶鱼之类,您吃的鲤鱼是哪来的?您成了超脱凡尘的仙人了吗?”
“仙人,我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您收我做徒弟吧,让我也吃一口您的鲤鱼……”
酒仙说:“待我真的成仙之后,我再回到人间收你们做徒弟吧!”
“哎呀呀,酒仙!您老一向可好?”我诚恐诚惶地向他鞠躬致意。当年我曾狂热地顶礼膜拜过他,那种虔诚劲不亚于基督教徒,可惜他把我拒之门外,不肯收我为徒弟,连个鲤鱼渣都没吃着。
“我重返人间迷了路,请问葫芦村又要放一颗‘卫星’,所以特意返回人间‘祝贺’。半路上拣了双皮鞋,把破草鞋扔掉了。”酒仙说着,醉醉醺醺、里倒外趄地往屋里走,不知是门槛高了还是鞋跟高了,他竟拌了个大跟头。
我把他扶起来,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说:“酒仙,您大概是忘了,这儿就是葫芦谷哇!也叫葫芦村。”
酒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而且摇出奇怪的声响来:“莫要骗人嘛。你说这儿就是葫芦谷,那人民公社的牌子在哪里?炼钢的土高炉怎么也不见了呢?”
“因为您离开了人间太久了,世道在变呢。”
“得!我离开葫芦谷才几天?”
我哭笑不得。
酒仙问:“请问老弟,酒鬼四龙还在葫芦谷吗?”
闹了半天他还不认得我,而且把辈分也搞错了,我是他的小辈。我说:“我就是四龙。”
酒仙扳住我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端量了半天,大为惊诧地喊道:“像,像四龙!几天没见老得这么快!嗨海……”
我把他扶坐在没了方圆的桌前,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尔后劝告他吃鱼,盘上的鲤鱼冒着热气。
“还有榆树皮面饼吗?我肚子在唱戏呢。”酒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五指筷抓起鱼脑袋往嘴里塞,眨眼功夫咽进肚里,连鱼刺鱼骨都吞了进去。“四龙,这是什么鱼?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鱼呀!”
我惊诧地反问:“您说呢?”
“不知道。”
“这不是您常吃的鲤鱼嘛!”
“鲤鱼?!”酒仙把剩下的鱼尾巴送进嘴里,大嚼着,说:“这哪是鲤鱼!我吃过的鲤鱼只有一条,永远吃不完,我临离开人间的时候也没少一根鱼鳞……”
我猛然想起了他死的情景:天空飘着秋雨,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张没有方圆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盛酒的空碗,碗的边缘破损得像锯齿,酒已喝干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一手抓住碗,另一手握着筷子,静静地死去。做酒肴的鲤鱼呢?啊!原来在涂着亮油的桌面上画着一条鲤鱼。啊,酒仙就是就着这条鱼喝酒!
酒仙问:“四龙,你这条鱼是从哪里抓来的?”他狼吞虎咽着。
“自家养鱼池里养的。”
酒仙仿佛走进五里雾中,痴呆呆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虎皮云朵。
我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酒仙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问:“你想尝尝我所吃过的鲤鱼吗?快把收破烂的老头找来!”
我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平反了,回省城了。”
酒仙禁不住拍着双腿遗憾地喊:“咳!他有一支神笔,能把死鱼画活……”
啊,原来他并未成仙,而那个会画画的收破烂的老头才真的有些仙术。
忽然,酒仙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他用过的那个酒杯和那双筷子……
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就越高,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