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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惨世界(8)

这时,入党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国全境都哄动了。后来政府知道了,就拿到几个头目,收在监里。怎料这党的人,不徙毫无惧色,还因此更加不平,各处激动起来,立意和这暴虐政府势不两立,全国党人已经议定于本月二十一号同时起事。却被这明顽知道,走露了风声,政府又拿去好些头目,送了性命。从此,民主党渐渐微弱,王党的气焰一时兴盛起来。拿破仑就议出种种残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惨无天日,一言难尽了。这时男德还囚在家中,听见这些伤心惨目的事体,你道是何等难受!

光阴迅速,不觉挨过了四年。到了年终十二月二十号下午五点半钟的时候,有一用人拿晚饭进来。男德一见,便定了神,只见那用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来和男德握手为礼。男德忙开口问道:“你倒是什么人?”

那用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怀了吗?”

男德大声道:“不错,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贤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现下光景如何?”

克德一闻此话,便泪落如雨。男德道:“贤弟不必伤心,但有些儿不平的事体,请告诉我,我自有个主张。”

克德便拭着眼泪,哽着喉咙道:“家父已归地下矣。”

男德闻说,也未免伤感一回。只见克德泪落不止,男德开口劝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运,你今哭死也是无益的。”

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与他人不同,怎不今我伤感?”

男德闻说,忙问道:“令尊大人倒是怎地死的?”

克德道:“说来话长。年前六月间,那非弱士的村官,见年长日久,还未捕获刺杀前官满周苟的凶手,心中甚是纳闷,特地又加出些赏格。这时我那堂姐财使心迷,就去报了官,说家父曾收留凶手在家,官府闻说,一面给他赏银,一面差人将家父捕去。家父就当堂数着那班狗官暴虐贪赃的劣迹,骂不绝口。那村官一时又羞又怒,做声不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中喃喃呐呐地道:‘你藐视官长,这还了得!’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将我父定罪斩首。”

男德闻说,按不住的无名业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报仇雪恨才好。

克德又道:“那时家母乃是妇道,我又年少无知,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对我说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还不知道吗?况且我们法兰西人,比不得那东方支那贱种的人,把杀害他祖宗的仇人,当作圣主仁君看待。你父亲的仇人,你是晓得的。我要将家产变卖干净,和你去到巴黎,寻找项仁杰哥哥,商量一个报仇的计策。你父在生时,曾说过他是一条好汉,必不肯付之不理。’那时我就唯唯听命。母子二人商议已定,便动身来到此地,在三保尔客栈住下,一连寻找几日,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装作寻做粗工的,来听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饭的用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够乘着间替他到此;家母还要乘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来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听他说罢,才晓得他的来意。心中喝采道:“似他母子二人这般苦心报仇,倒也难得。”男德沉吟了一会,使开口向克德道:“杀父冤仇。原不可不报。但自我看起来,你既然能舍一命为父报仇,不如索性大起义兵,将这班满朝文武,拣那黑心肝的,杀个干净。那不但报了私仇,而且替这全国的人消了许多不平的冤恨,你道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克德闻说,寻思多时,说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禀知,然后行事。”

男德道:“这就使不得。妇人们见识必短,只知道报复私仇,说到一国的公仇,若不情愿时,反怕误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来,我自有个计较。但是这话千万不可告诉第三个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

克德一一答应,转身出去。

要知明日男德毕竟说出什么计较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孔美丽断魂奇烈客明男德犯驾巴黎城

话说男德向克德所说的话,克德都一一应承,便道:“这饭菜拿来多时,哥哥请用吧。”

男德应声,随即胡乱吃罢。克德收拾碗碟匕著,告别去了。刚出书房门口,男德又大声唤道:“克德兄第回来。”

克德闻声,即忙转回到男德面前道:“哥哥呼唤小弟回来则甚?”

男德道:“并无别事,就是我的妹子,目下光景如何?还未闻你说及。”

克德闻说,便两眼通红,半天做声不得。

男德忙道:“到底是怎地了?”

克德道:“我那可怜可爱的姐姐呀!他本招呼别将他的事告诉哥哥,今哥哥问及,也瞒隐不住了,一发告诉哥哥吧。他自从与哥哥别后,终日娥眉双锁,寝食不安。到了大前年六月四号,他看见报纸上说道:离非弱士村不远,有个村庄叫做浪斯培衬里,有个姓任的老寡妇和那姓张姓李的,三人夜半去到邻村打劫,被人拿获,三人一齐丧命。他便没来由痛哭一回。住在隔壁的丫鬟,听见他临睡之时叫了哥哥几声,那声音渐渐微细,便沉睡去了。到次日早晨,家母走进他房里探望,只见他还未起身,恐惊醒了他,便转身出来。直到钟鸣十一下,还未见他出来,家母又去叫他,怎料一揭开纱帐……”

男德听说,便接口道:“揭开纱帐便怎样了?”

克德又道:“只见他用一条绒毡,将全身遮盖,家母便不敢揭开。转眼一看,忽见榻旁有几滴鲜血,急忙跑出门外,吓得连舌头也掉不转来。恰逢家父走出来,见这事有些蹊跷,即忙进房探望,见房中毫无动静。揭开纱帐,便吃一惊。又将绒毡揭起,只见他鲜血满面,左鬓下刺入一柄尖利的剪刀。”

男德听到这里,便圆睁着眼睛,泪从眼角落雨也似地流出,用力握着克德的手道:“贤弟,你亲眼所见是这样吗?”

克德又道:“是小弟亲眼所见。那时口中还微微出气,好似别教我哥哥知道的话。家父即忙一面吩咐小弟去请那马利希离医生,一面自己去报警察。不多时,马医生到来,看时,便道:‘剪刀刺伤脑筋,难以救药,再过一点钟,恐怕他就永辞人世了。’家母闻说。兀自伤心起来。马医生道;‘姑且抬到医院,施些医药,以尽人事吧。’刚说之间,警察到来,验过伤处,确系自杀,旁处更没动静。随即打开他的衣箱检查,亦毫无形迹。随即从贴身衣袋里,搜出一封书信,取出看时,乃从一张残信,没有几行字。”

男德道:“那几行字是些什么呢?”

克德道:“写的是:倘吾无责任与将来之希望,吾当携佳人如卿者,驾轻车,策肥马,漫游世界,以送吾生。”

男德道:“只是这几个字吗?”

克德道:“仅有这几个字,那前后都已扯去了。查看信面的邮政信票,才知道是千七百九十七年五月十九号午前十一下钟,由巴黎所发。所言何事及出何人所寄,警察也查不出头脑来。立刻命人抬赴医院。不到四十分钟,就有人送信来,说道:姑娘没气了。”

男德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我那可怜的贤妹呀!”便停住了声,圆睁着眼,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呆坐了多时,又寻思道:“事到如今,且幸这世界上我没一些儿系恋,一些儿挂碍,正处独行我志了。”

克德开口道:“时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辞,明日再见了。”说毕,便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约再来。男德便取出纸笔,即忙写了几行字,交给克德道:“你照这地方寻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来接待与你。”

克德接过来看时,一字也不认识,便道:“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

男德道;“这种字只有我们全党里的人晓得,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们的会党,慢慢就会明白了。只是我们会党里,无论其事,都足以秘密为第一紧要的规矩,务要小心。”

克德一一答应。一溜烟去了。

自此以后,克德常到党中探听消息。报知男德。男德有话,也可由克德告知党中。两下里一发消息灵通了。

一日,克德忽仓皇来告男德道:“这几日,我们党里面哄传,大总统拿破仑想做专制君主的形迹,一天流露似一天,压制民权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俨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样子来了。”

男德闻说,不觉怒发冲冠,露出英雄本色,低头寻思道:“那步尔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犹令人心惊肉跳,我法兰西志士,送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热血,才能够去那野蛮的朝廷,杀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众人们方才有些儿生机。不料拿破仑这厮,又想作威作福。我法兰西国民,乃是义侠不服压制的好汉子,不象那做惯了奴隶的支那人,怎么就好听这鸟大总统来做个生杀予夺、独断独行的大皇帝呢?”男德当时沉吟了半晌,便附着克德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一会,克德便抽身去了。

次日,克德进来,取来一件黑纸包裹的物事,交给男德。男德又低声向克德耳边说了好些话。克德闻说,立刻面如死色,手脚不住地发抖起来,一交跌睡在藤椅上,动弹不得。当时男德与克德不交一言,便飞也似奔出去了。

次日,巴黎城内四处哄传道:昨日大总统前往戏园观剧时,途中适遇爆弹炸裂,幸御车迟到儿久还未受伤。随即寻获一男子,已经用枪自毙,于外衫袋中搜获小刀一柄,疑即犯驾凶手云。这话休絮。

却说金华贱自从刺杀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连半日,又被巡兵拿获,收入道伦监中。随后又三次逃跑,均被拿获。前后一共监禁一十九年,始行释放,并得一张黄色路票。华贱便狂喜道:“从此我又得自由了!”

不利随后还行许多危难。当其在监中做工所得工价,除去用度,还应存百零九个银角子和九个铜角子。不料时运不济,尽被强人抢劫去了,一些儿也不曾留下。出监的次日,就去帮人做工,终日勤力,毫不怠惰。当时工头就很赏识华贱,说他是一个得力的工匠。华贱于做工之时。打听同作的工人每日工价多少。众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铜角子三十个。”

一日,华贱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头那边去索这几日的工价。工头只给他十五个铜角子,便一言个发。华贱道:“便是这些儿吗?”

工头道:“这就太多了。我若一文不绝你,你便敢怎地?”

华贱寻思:“自己乃是犯罪无归的穷汉,怎地奈何得他呢?”只得忍气吞声去了。

次日,便起身步行过太尼城,受了许多磨折,方才寻到孟主教家里,住宿一夜。这些情形,前已说过,不必再表。